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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期 | 读书与哲学论文写作的关系

时间:2017-05-08

本期“周一谈治学”就读书与论文写作的关系这一话题特约采访了哲学学院的孙宁老师,希望帮助大家在平时的学术训练过程中更好地将二者进行关联和结合,获得更大的收获~

处在期中期末无缝衔接期的你,准备好接收干货了吗!

孙宁,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讲师,南伊利诺伊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古典实用主义、新实用主义、心灵哲学、美国思想史研究等。

Q1:读书是我们现代人一度迷失而又渴望回归的精神居所。老师在读书时的阅读习惯和阅读心得是什么呢,能否与我们分享一下?

关键词:泛读与精读

A:关于读书习惯,古今中外都有区分和归纳。大家都知道伯林的比喻:狐狸狡诈,性喜多方;刺猬之道,一以贯之。狐狸读得广,刺猬读得深。《世说新语》里讲,“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还有一说,“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但是就读书而言,我觉得这两方面可以是并行不悖的。我们既可以像狐狸一样博采众长,也可以像刺猬一样深入细致,既可以穷其枝叶也可以得其精华。我觉得这样的读书思路对于哲学学习来说尤其有帮助。

一方面,现在的哲学研究越来越呈现出学科交叉的趋势,哲学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传统哲学理论的界限,和数学、物理学、神经科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等学科展开非常深入的对话,甚至联合起来进行富有成果的理论建构。这样的趋势就要求我们非常广泛地读书,不只局限于一般意义上的哲学著作,还要求我们广泛地涉猎很多其他学科的内容。我们不要怕书读得乱,因为我想每个人对于自己要建立一个怎样的知识大厦都隐约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我们读的每一本都在向这个方向有的放矢,尽管有些书暂时看来旁逸斜出,无法归置,但它们最终都会成为我们知识体系的一砖一瓦。无论如何兴趣还是是第一位的,要从自身的兴趣出发建构只属于自己的知识大厦。

另一方面,如果只是涉猎广泛却不善于精读细读的话,那也只会是博而寡要,劳尔少功。无论对于哪一个阶段的哲学研究者来说,对文本的精读都是极为必要的。精读时,我们首先需要“调心”,我们要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最最佳位置,心浮气躁是不可能做好一次精读的。很多时候精读其实是我们与文本之间的一个角力过程,这个过程中要求我们沉着仔细,也要求我们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坚持下去的决心。我们大家应该都有体会,经过两个小时的高强度精读之后,我们的身心通常是非常疲惫的,但下次我们就有底气和能力去挑战更高难度的文本,或者能把战线拉得更长,进展得更深入,思维的训练和锻炼身体其实是一个道理。还有一点,有些经典的文本是值得反复精读的,重读时得到新体会和新视角有时候甚至会让我们自己感到吃惊,这是之前的精读打下的基础,也是平时的思考不断积累的效果。

如果把平时的读书训练比作编织渔网,我们编织的渔网既要大又要密,这样才能捕到更多的渔获。但这样一来,也会捞上来很多分散注意力的东西,所以我们也要学会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我一直很受益于马一浮先生的读书之道,马先生说读书有四道,“一曰通而不局,二曰精而不杂,三曰密而不烦,四曰专而不固。”这四句话其实也在教我们如何在泛读与精读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不是光听别人的建议和指导就能获得的,需要我们在亲身实践中下很多死功夫和笨功夫。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读书的时候一定要有自己。我们要深深潜入文本中,但又不能让自己淹没在文本中,否则就难有哲思哲论。说得玄一点,就要从被动接受上升到和文本达到神交的状态。古人说“上学以神听之,中学以心听之,下学以耳听之”就是这个道理。

Q2:方才老师提到了要在学习过程中通过自己的理解构造“自己的哲学史”,那么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如何进行阅读成果之间的勾连呢?

关键词:建构知识体系

A:根据自己的问题构建自己的哲学史,这是一个漫长的摸索过程,不能一蹴而就,只能循序渐进,不仅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是这样,在伟大的哲学家那里也是如此。首先这种构造肯定不是任意、武断的,哲学的研究,特别是哲学史的研究,首先要强调思想的具体语境,我们要弄清楚某个思想家是在哪个特殊的语境中提出某个特殊思想的,他提出这个思想意图又是什么,这就需要我们通过细致的研究掌握大量证据,包括史料和文本的证据。但哲学又必须在反思活动中达到自身,因此哲学史不应该只包含过往的思想事件,还应该包含对这些事件的当下反思。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哲学史都是当代史,都是我们站在当下对过往思想事件进行的反思。所以哲学史的研究要求我们从史料和文本中立起论来,“论”不仅是串联史料和文本的主线,还是我们研究哲学史的最终归旨——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有和自己切身相关的问题,我们找到的解答这些问题的资源和方式也不尽相同,从这个角度来讲,每个人都会有也应该有自己的哲学史体系。

建立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哲学史体系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在这样一个体系里,我们才能知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在哪里,知道每一条线索是如何与其他线索关联起来的。这就好比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工具箱,在遇到一个问题的时候,我们知道用什么工具最得心应手,如何具体使用这些工具。哲学史的建构也是在锻炼一种整体意识,每一个新观念的进入都是对已有哲学史体系的一次重构,这也是思想的乐趣所在。随着重构次数的增多,我们的体系会越来越扎实,越来越绵密,也越来越能在文本和思想之间游刃有余。还有一点,我们在建构体系时要注意辨识真正的关联。一个有辨识力的人,不但能找到隐藏的线索,还要能够识别出虚假的联系。在比较和归纳的过程中,我们要警惕将毫不相关的思想硬拉在一起。每个思想都有自己的身份,它们都是特殊语境中的特殊环节,我们要注意建构的合法性,避免穿凿附会,甚至暴力解读。但如果是单纯的思想实验或思维练习,这样的比较当然可以不妨为之,并且也是乐趣多多的。

Q3:一篇好的论文往往需要丰富的思想资源和有力的论据支撑,但面对海量的图书资源,同学们由于课程时间所限往往无法穷尽。面对这一矛盾,老师是否能给我们推荐一些高效的资源筛选方式呢?

关键词:阅读资源筛选

A:就资源筛选而言,因为时间和精力有限,我们首先要判断出哪些文献是必读的,哪些可以不读,这就需要我们在不断的积累当中提高自己对内容和版本的敏锐性和判断力。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时间、财力,因为只要经手经眼的东西多了,自然会知道优劣,若是自己写,也就有了参照的标准,也可以在力所能及的限度内设定一个比较高的标杆。我们常说的“学养”就是指这个过程,学养的高低当然和天资有关,但主要还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学习和研究需要一个不断交学费的过程,古今中外的大家大都是在书山书海里跌打滚爬出来的。建议大家可以常去图书馆、实体书店、网店,多翻翻书“跌打滚爬”一下,也不一定要成为版本学家和目录学家,但对于锻炼自己辨识文本的能力无疑是极有帮助的。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久而久之,我们甚至可以达到一种稍作接触便可立判高下的境界。

关于二手文献,建议大家首先可以找一些优秀出版社出的review、companion和sourcebook,这些书一般都会达到一个比较高的研究标准,而且它们的后面一般都会附上非常有帮助的文献。除此之外,我们一方面要去找该领域公认的经典研究著作,这些很难逾越的大山是每个研究领域都会有,是我们必须要去看的;另一方面,最新的研究也不可或缺,我们要常常去电子资料库检索进行相关的检索,由此掌握最新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成果。前者帮助我们从善如流,后者帮助我们吐故纳新,加速自身的新陈代谢。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关于文献多、时间却有限的问题,我觉得大家态度从容一点会比较好。只要我们心态端正,目标明确,为自己设定一个可以达到的目的,我想哲学学习应该是充满乐趣的。就哲学本文的阅读而言,个人觉得并非多多益善,有的时候甚至是贪多嚼不烂,读得越多并不代表思考得越深入。值得我们庆幸的是,虽然文献读不完,但思想却是可以融会贯通的,根据已经把握的思想,我们可以推测另一个思想所处的语境和它的内在线索,这就是我们讲的触类旁通。当然要想触类旁通,前提是沉下心来,细细研读那些最优秀的文本,读一本是一本,将其中的思想真正化作自己的血肉。

Q4:在阅读时我们往往会产生一些自己的感想和心得,也会做一些读书笔记。请问这些从阅读中得来的成果如何更好地服务于论文写作

关键词:应用读书笔记

A:对所有哲学研究者来说,做笔记不但是一个必须终身不弃的习惯,也是一项非做不可的工作。做笔记首先可以帮助我们积累材料,这种积累不是简单的复制,做笔记一定是出于文本,但也要高于文本,我们不仅要理解材料,还要评估材料。我自己在读书时喜欢做大量的概括式和评论式的批注(当然借来的书不行),这些批注不仅能帮助我概览文本的结构,把握文本的走向,还能帮助我对文本的各个部分进行勾连。有了这些批注,做笔记的工作就会容易很多。韩愈说,“记事者必提其要,篡言者必钩其玄”,提出纲要,探索精微对做笔记来说是关键的,读书而不穷理,就是在买椟还珠。在提要钩玄的同时,我们还必须存疑,不仅要提出显然易见的疑问,还要于无疑处求有疑,对内容深厚的经典文本尤其要这样做。

其次,做笔记可以帮助我们疏通和推进思想。大家都有这样的体会,有时候一些一时想不通的问题写着写着就通了,写作其实就是通过不断调整表达疏通思想的过程。学哲学的人都知道,“通”的感觉是很玄妙的,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但我们就是能在某个时候感觉到一个点通了,进而感到心身舒畅。古人讲禅师说理不畅通,说他“如著弊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就是说像穿着破棉衣走入荆棘中,到处牵扯着。“不通”就是这种举步维艰的感觉,一旦通了,那就畅行无阻了。我们做笔记就是在寻找“通”的感觉,培养“通”的能力。因此,做笔记不是简单复述作者的思想,而是在提炼和提升读者与作者双方的思想,不仅是在疏通文本,还是在培育和提升自己的思想。就像皮尔士说的那样,观念是需要培育和呵护的,我们要像园丁一样浇灌思想的种子,耐心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

再次,做笔记是论文写作的训练和预演。这样一来,对做笔记的要求就要比较高了,笔记要有根据某个或某些问题形成一个整体性框架和结构性的认识。在这个框架的基础上,我们还要补充细节性的陈述和论证,然后再考察它们与其他思想之间的关联。写论文大致也是这样一个思路。不预先准备框架和材料,一蹴而就的论文是不大可能写好的。有时笔记做好了,稍微雕琢和完善一下就可写成一篇论文,大家都应该朝着最后成文的方向去做笔记。

其实,做笔记最重要的是要坚持,要有计划。比方说,每天做一千字的笔记,一百天就会有十万字,即使在回顾之后发现其中五万字都是没用的,那还剩下五万字可用,也是一个不少的成绩,可见做笔记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并且,我们能够回过头来分辨能用的和不能用的,也说明自身的视界和水平已经提高了。不要妄图写出一篇足够精妙,以至于不需要任何修改的文字。事实上,我们写的每一篇东西都是在为下一篇做准备。波普以前也说过,没有一本书可以被最终完成,我们只不过是在写到某个时候意识到它不够成熟,然后离开它罢了。无论写出了什么东西,坚持写作是最重要的,我想不单是哲学工作者,每一个文字工作者都要有这样的认识。

Q5:最后,老师有没有什么想对学院的同学们说的吗?

关键词:学术精神

A:在学习哲学的过程中,我们要时刻记住自己考察的对象是有深度、有厚度的思想家,和我们交流和争论的也不是稻草人,因此读书和写作时要切忌简单化。奥斯汀曾经告诫我们,简单的不是事物,而是哲学家。怀特海也说,Seek simplicity and distrust it(寻找简单性,并置以怀疑)。我们要警惕两个东西,首先是那些大而化之的表达和概括。这些表达和概括非但不能澄清思维进程的具体流变,不能呈现其中的细节,无法凸显内在的张力,相反,这种人造的便利性往往阻止我们进入到思想的细部和深处,真正体会到思维的乐趣。第二个要警惕的是非此即彼的立场选择。人天然就有在either/or之间做出选择的倾向,列维-施特劳斯说这是出于二元对立的深层心理结构。但是就哲学研究而言,我们要有意识地迫使自己问:为什么一定要是either/or,而不能是both,甚至是more呢?这种有意识的发问能够帮助我们有效地拒斥简单性,培养深入思考的习惯。

在读书和写作过程中,我们还要有开放的意愿,要培养向一切经验敞开的态度和习惯。其实哲学这个学科是很特殊的,它不仅向我们传授知识,更是在模铸收纳知识的容器。我们都应该在读书和写作过程中注意打造自己的器形和器量。所谓打造器形,就是要跳脱那些常规的形状,多弯几个弯,多打几个褶,这样当一个寻常物放进来之后,也许就能呈现不同寻常的形态。培养自己的各种反思能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要能从寻常中看出不同寻常来。所谓打造器量,也就是一方面不断扩大容器的容量,另一方面还要抛开一切成见,在合适的地方多开几个口子,如此一来就能更容易地把各种不同种类的,甚至是互相冲突的东西都纳入进来,这种宽容和兼收并蓄的态度不但是我们哲院的传统,也是哲学学习中不可或缺的一点。

再提一点,读书是个人的事,写作是公共的事情,论文是拿来与人交流分享的,因而我们在写作时要消除表达和论证上的模糊性。用布兰顿的一本书名来说,就是要Make it explicit。在大部分时候,表达和论证的模糊性是由于思想的模糊性,是我们没有把事情想清楚,如果真正确定无疑地把握了一个思想,对它的呈现肯定是清晰的。当然不排除有人喜欢刻意表里,皮里阳秋,也有人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效果,但论文既然是一个公共的事情,还是要尽量避免这样的追求。为了实现写作的清晰性,我们平时要注意训练自己的遣词造句,还要对已经完成的论文进行不断的修改,论文的修改不但是结构和论证上的,还是文字表达上的。在这一点上,无论怎么强调高标准、严要求都是不为过的。

最后想对大家说,读书和写作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们要在这个过程中要抛开一切功利心。做学问,大家都在路上,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在这一程看到的风景一定会与下一程有所不同。与同学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