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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期 | 西方的形象:普遍还是他者——我们今天如何理解中国

时间:2017-11-27

编者按:2017年11月11日,现代文明与中国话语——第十一届“复旦大学博士生学术论坛•哲学篇圆满举行,本届论坛共收到来自43所两岸三地及亚洲知名院校的133篇论文,经专家评审委员会严格评审,最终入选18篇。

话语体系的巨大意义

人生活在意义世界里,意义靠话语呈现,话语的意义要与现实相契合,“名正则言顺”。知识分子特别重视各种道理,强调以理服人。道理也都是以话语形式展现。但是要完成一种话语建构并不容易。西方用了300多年的时间完成了现代性话语的建构,以此替换中世纪的基督教话语,这项工作大概到19世纪中叶才初步完成。西方话语体系的转换有其原发性,它是在西方自身的历史土壤上完成的,其现代性话语与传统话语具有某种同构性。中国的现代话语的建构则始终处于一个巨大错位之中,在中西古今的张力中这种错位至今还没有完全弥合,这也是中国话语所处的时代背景。这样的状况一方面是一项巨大挑战,现实与话语的弥合非常艰难。另一方面在这种张力中也蕴藏着丰富资源,我们有着更丰富的、双重的历史资源。一旦完成中国话语的建构,话语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就能弥合,我们也就能够在这种宏大的历史框架中安身立命。

西方的形象:普遍还是他者?

今天的中国自我理解包含着对西方的理解,如何理解西方也决定着我们如何理解自己。近代以来的中国,是以理解西方为前提来理解今天的中国。

无论是我们应该与国际接轨,还是普遍原理与中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在这些说法中都包含着现代中国的自我理解。所有这些话语也都是隐含着一个“他者”作为中介的自我理解。举个例子来说,中国历史上的发明很多,为什么我们会强调“四大发明”?原因也在于在培根看来,这几大发明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的近代历程。因此,现代中国人就会特别强调这几大发明。对于中国的现代理解深深地镶嵌嵌着对西方的理解。

首先,西方在中国的个形象:

1、西方是他者(the other),自我可以跟“他”无关。

2、西方是现代的(the modern),讲起现代文明很自然地会指向西方。那么现代和西方究竟如何区隔呢?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问题,当初胡适讲“全盘西化”无非是想实现全盘的现代化,西化被看作是现代化的一个路径。于是,西方成了现代的代名词。陈独秀也曾认为,西洋文明代表了近世文明,也就是现代文明。

3、西方是普遍的(the universal)。自由主义的话语常常把西方看成是普遍的,其实左翼思想也常常是一种普遍主义的立场。于是,我们的自我定位就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我”,一个特殊的国情。

上述对于西方形象的不同的理解,会深刻地影响我们的自我认识。对于中国人来说,“西方”在这里是一个概念,这种概念是中国人的一种想象,一种发明,一种综合。这不是一种实证意义上的概念,而是我们的一种设定,这种设定更多地关乎的是我们的一种自我理解,而不是西方实际是怎样的一种实证研究。因此有了这样总体性的“西方”概念,而且有三种不同的形象。

诸种形象的历史渊源:

第一个形象:西方作为他者。它使我们认识到一个与我们不一样的高度文明,突破了原来基于夷夏之辨的中国人的自我理解,突破了传统中国的自我定位——天下与中国观念、华夏与蛮夷观念、德化天下的观念,因此亟需形成一种新的自我理解与价值判断。

这样一种理解的实质性突破是在明朝末年,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天主教的传教士,中国学者称其为“泰西儒者”,这个“泰西”就是当时中国人对于“西方”的理解,相应于西方人把我们称为“远东”。我们不是简单地把利玛窦看成来自域外的蛮夷,而是同样有着高度文明的泰西儒者,是高度文明的“他者”。但是作为他者,可以是无关乎“我”的。“礼仪之争”之后,“我”依然故我,“他者”可以隔离,可以与“我”无关。

第二个形象:西方是现代的。这个形象可以从严复开始。严复翻译了很多西方的现代社会政治的著作,尤其是翻译了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称之为《天演论》,带来根本性的世界观变迁——世界是进步的,我们是落后的。这个现代的形象非常强烈,像陈独秀说西洋文明与东洋文明的差异时,就强调了这是近世文明与传统文明的差异;冯友兰则认为原以为的中西差异,其实是传统与现代的差异。——这种观念的变迁,意味着“他”是现代的、先进的,而“我”是传统的、落后的。这塑造了我们对西方理解的第二个形象,一直把西方看成现代文明,现代国家,现代制度

第三个形象:西方是普遍的。它的起始点可以从新文化运动开始算起。新文化运动的口号,“科学”与“民主”。这时候把西方看成是普遍的科学与民主的世界,具有普世的价值观。中国人的哲学很强调天理、天道。此时的基本特点就是把西方看成是一个“公理”。一旦确立这种观念,不管是左翼的还是右翼的,都容易以“我”的这个特殊形态去和普遍主义的原理相结合。冯友兰先生说,中国哲学史就是按普遍哲学的框架去把中国的思想材料整理进去,其实往后的哲学史都同样如此。这造成了中国哲学史界一个巨大的挑战:即总是在探讨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因为以这种方式去理解中国哲学、中国思想总是有很多别扭之处。以西方的哲学框架对中国的思想进行裁剪,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一些本有的思想传统就没有了。

西方对中国的各种理解

此外,西方对中国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中国人的自我认识。如马克斯·韦伯追问为什么资本主义不会在中国产生,李约瑟追问为什么现代科学技术不会在中国产生。这样的追问对中国的自我理解都是有很大影响的。不管是肯定回答还是否定回答,其背后都是西方人对中国的理解起着支配性的作用。

在哲学上对中国的界定有代表性的看法也有三家:a、黑格尔在世界历史的框架下,把中国定为历史起点,中国代表了未分化的整体;第二个环节是印度,印度是分裂的、破碎的,代表了世界历史的第二个环节;第三个环节是波斯,它追求极度君主和帝国的统一。虽然中国某种意义上的普遍环节,但只具有历史价值。在路德宗教改革之后,日耳曼成了世界历史最后的环节,他才具有现代意义的普遍价值的。b、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说法,他认为希腊文明、中国文明、两河文明和印度文明在公元500年之前差不多同时兴起,形成了一个多元化的轴心时代,都具有高度的文明价值,但也只有西方世界超越了传统,形成了现代的技术时代。c、胡塞尔也谈这个问题,他认为西方文明代表人类理性自我实现的历史,因而欧洲对于人类是是具有普遍运用的。相应的,在他眼里,中国与印度只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文明类型。从现代世界的角度来看,你会发现,在这些哲学家的论述中,中国都不具有普遍的意义。

西方的文化传统是如何成为“普遍”的

西方的现代话语的产生是有其内在机制的,其话语体系同样有一个从“传统”到现代的历程,同样有一个从“特殊”到“普遍”的变化。我们从西方话语的演变过程,可以借此反思中国话语如果要发展需要经过哪些环节。

我们可以从自由主义(liberalism)的发展为例来看,西方话语系统发展的一些基本特征。

a、自由主义可以说是西方现代话语的核心内容,其背后的结构起源于路德的新教神学把人区区别为内在(inner man)人和外在人(external man),人的拯救只依赖内在的人,只依赖于人对于上帝的内在信仰,而不在于外在事工。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落实在这里是内外之分,人的内在世界是属于上帝的,而外在世界则是属于国王的辖地。这种区分是根本性的,极大地影响了之后的学者。

b、洛克在《宗教宽容论》中说,人的思想不受权力的影响,人的思想领域服从理性,受上帝的保护,这与公共的世界无关。在这种思想基础上,慢慢发展出现代宗教宽容的思想。此外,国王对于思想、教义的判别是没有权利的,这个领域属于上帝。洛克作为现代自由主义的鼻祖进一步继承了路德对人的内外之分。

c、密尔继续发展了自由主义的思想。但是在密尔那里不再有上帝的话语,他是按照科学、真理的认识路径来谈“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问题,这里依然有内外的划分,所以严复翻译为“群己权界论”。这种区分的原理追根溯源就是来自路德的区分,但是在密尔这里不再有任何西方文化的神学色彩,而是抛开了原来的文化背景,形成了一种普遍主义的话语体系。

路德的神学作为他者,似乎与我们是无关的,但洛克的论述却带来了一些基本的现代价值观,到了密尔,他完全按照理性的方式来论证,是一种普遍主义的论证方式,这很容易获得非西方世界人们的认可,于是演化成了一些普遍的基本价值。

所谓的“现代叙事”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演化而来的,从路德到密尔,前后经历了三百多年。现代所代表的进步价值和传统价值的区别在哪,从路德到密尔有哪些是一致的,有哪些是有根本变化的?因此今天我们对于西方的理解不可能再是单角度的,从这个过程我们看到,对于西方的理解应该是整全式的,应该具有历史的眼光。

中国人自我理解的关键

尽管今天我们所能谈论的现代公共世界,绝大多数起源于西方世界,如现代大学、现代的经济体系、现代企业制度、现代科技、现代医疗体系、现代教育体系,甚至法律都是从西方学过来的。在这里面,更重要的是我们应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看作是他者,看作现代,还是看作普遍。其实要真正面对这样一个世界,我们现在需要反过来。通过重新发现自己,重新发现自己的优势,重新发现自己能够贡献于人类的宝贵经验,来面对这个世界。其实这也才是要中国话语所要真正考虑的。

确实中国的传统世界与西方是有很大区别,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汉藏语系与印欧语系是完全不一样的语言体系,生活在这个语言体系下的我们,与西方世界有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尽管现代公共世界多起源于西方,但如何理解现代世界,如何理解我们自己,依然不可以简单地依照西方来理解。

我们需要重新确立中国的“本体”,“中国话语”也不只是一种样式而已,它背后有一个“本体”的,这个“本体”如果不确立起来,那么所有的东西就都只是表面的。西方在整个近代的过程中,有一个自我普遍化的过程。如康德、黑格尔普遍的(universal)历史观念,事实上,在他们的学说中同样有着很强的文化背景。但在汉语中universal和general之间有一种混淆,前者是一个内在机制的逻辑表达,背后有一套有机统一的叙事。后者则是高度的概括化,高度的一般化,是从分散的、多元中去概括出一般性的东西。中国话语的确立,不是一种概括化的工作,而是要寻找背后的、更深层次的逻辑。

所以,中国话语不能只是某种说法,而是要寻找中国文化传统背后的根基。要找出中国话语,背后的“本体”,即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对于天地人神有着怎样根本的理解?举例来说,与海德格尔的生存哲学强调“向死而生”不同,中国文化传统更强调“生生不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没有基督教式的人格神,其追求不朽,不是通过“永生”这种概念,而是追求“生生不息”,世代相传。因此中国人崇尚慎终追远,强调孝的德性,强调尊师。中国文化传统中有强调两个“连续性”,儒家强调人与人在代际上的存在连续性,道家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的存在连续性,如天人之际。要确立中国话语体系,其根本就是要“立本”。就是要把这种“连续性”的存在观、世界观在现代发挥出来。但是单纯传统的本体也是不够的,而是需要双重坐标:现代文明所达到的高度,以及中国文化深厚的传统,这两者的结合才能形成理解中国现代价值的视域。这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自我理解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