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猛,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代法国哲学。近期研究重点:《资本论》及其手稿,社会科学方法论,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2015年获“上海社科新人”荣誉称号。
漫漫求学路
——且行且思
“倾听来自时代的声音,不论这声音是呼唤还是叹息。”
Q1、吴老师您之前是学数学的,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选择了转学哲学呢?
是的,来复旦读研究生之前,我学的是数学专业。在学数学的过程中,我常觉得数学虽有趣,但与我最想弄明白的那些东西距离有些远。我想接触一些能让我更深地理解这个世界的工具或者理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看得我爱不释手,可以说尼采是我将我带向哲学之门的第一位导师。但我很长时间里不得其门而入,处于很困惑的状态,不知道哲学是什么,能干什么。我对哲学开始有一点相对清楚一些的了解,是通过研一上学期张庆熊老师开的一门讨论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的课。这本书对我触动很大,我第一次隐隐约约感觉到我想要把握的那个东西维特根斯坦已经说出来了。这大致是我接触哲学的过程:从偶然相遇,到混混沌沌,到好像有点感觉,再就是逐渐清晰。
Q2、您的求学经历对您有哪些影响?
我刚读研时并不懂哲学。因为研一很长时间里没有分导师,在读书上有点乱打乱撞的感觉,不过我在西哲史的知识基础方面还行,所以跟着老师们开设的课程,尚能日有寸进。开始时,因为从理科转到哲学,在思维方式上发生很大转变,很不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点排斥许多哲学家的表述方式,感觉不少表达和论证很不严格,推论也没有坚实的基础。不过当时很喜欢维特根斯坦,他的思想像磁铁一样牢牢吸引我,主要就是我觉得他的分析比较严谨,很像数学家的证明。对维特根斯坦的学习,让我开始关注语言世界的建构问题,后来通过阅读哈贝马斯和福柯,对话语问题和意义问题越来越感兴趣,这种兴趣一直保持到现在。
研一下学期分导师时,我跟了阎吉达老师,他是国内很重要的英国经验论专家。阎老师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给我们讲英国经验论时,我这方面既有的哲学史认知几乎被颠覆。研二时,阎老师退休了,我转到汪堂家老师门下。那时汪老师刚从德国康斯坦茨大学访学归来,头发长长的,意气风发。汪老师懂多门外语,法、英、德语都非常好。在学问上,汪老师对我的最大影响是两个。第一个自然是,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转向法国哲学的研习。从福柯到阿尔都塞,再到对阿尔都塞的反思,这是我迄今为止学术工作的一个主线。第二个,就是学术研究要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展开,形散而神不散。汪老师的工作涉及法国哲学、德国哲学、美国哲学和伦理学等多个领域,但始终以理性、生命和世界的内在关系为根本问题。汪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不要只是看书,要多思考。按我的体会,这句话的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文献的阅读要以自己的问题意识为枢轴。
读博时,我的导师是俞吾金老师。在俞老师这里,我感触最深的有如下三点。第一是发问的能力。俞老师特别善于问问题。他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渊博的哲学史知识和敏锐的洞察力,同时有着对国家和民族的现实境遇的深刻思考,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问题意识和问题域。他带着自己的问题向研究对象发问,也向自己发问,并将自己的思考凝练成清晰的表述。他在几乎每一篇文章中都尽可能提出新颖的观点。俞老师曾说,人类思想史是由无数颗聪明的头脑建立起来的,说一句新话的确是很难的,但如果一篇文章不过是重复别人、重复,那它就没有价值。也就是说,写文章要言之有物,要努力从新的角度看问题。第二是写学术文章的技巧。他教导自己的学生,文章不能平铺直叙,得有起承转合——这是指文章内在逻辑的起承转合,也就是在逻辑上层层推进、环环相扣。第三,创新的意识。俞老师特别强调学术创新,强调写文章不能拼凑文字,不能只是玩概念游戏,原地打转转,而是要从新的维度、新的角度来阐述一个哪怕前人已提出来的问题,而要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要有问题意识的转换和突破。俞老师本人的著述就是很好的范例,他对康德、马克思等思想家的概念总能提出新颖的解释,能以新的视角展现问题域的转换。按我的体会,俞老师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与他的学养、个性有关之外,还和他对于现实问题的关切有关,这是老一代留下的宝贵遗产。
Q3、老师,当您回过去看这些历程,您现在对哲学有什么新的理解?
研习哲学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只属于自己的关于哲学的理解。我一度习惯于从观念史的角度理解哲学,把哲学视为思想家们以不同方式对某些具有永恒性的问题的探讨。现在我则更倾向于将哲学理解为对于内在于某个特定时代的、世界建立自身的确定性的方式之追问。因此,进行哲学思考,不仅要与哲学大师们对话,更要倾听来自时代深处的声音,不论这声音是呼唤还是叹息。与思想史相联系的“学术性”探讨,应与对时代根本问题的关切结合在一起。我读马克思,始终关注的是,马克思是怎么把握那个时代的根本问题的?他以思想的方式把握那个时代的方式,在何种意义上对我们理解自己的时代可以有所启发?
思维与训练
——哲学人的素养
“通过研习哲学而真正获得的,是打破特定‘思维框架’的能力。”
Q4、除了您自己的导师,咱们哲院还有哪些难忘的记忆对您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吗?
我在哲学学院学习和工作这些年,一个感受就是,这里没有门户之见,也不需要门户之见,各专业的教师和学生之间都能相互尊重,在有些学校会出现的“学科之争”在这里基本看不到。不仅如此,在思想上,这里也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老师们更看重的是学生独立思考,而不会强求学生赞同自己的观点。留校工作后,我这方面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这对我的教学理念有着很大影响,我会欢迎学生们跟我唱反调,只要言之成理,我都会鼓励。
Q5、我觉得哲学是个底层学科,接受哲学的训练后,所形成的思维框架、底层逻辑使得我们学习其他学科会学很快,是不是这样呢?
学习哲学当然能训练一个人的思维,但这是不是就说明哲学是一个你刚才所表述的那个意义上的“底层学科”,恐怕是个问题。接受过哲学训练的人,如果真的学习其他学科会很快,我想肯定不是由于哲学训练能带来某种“思维框架”,因为通过研习哲学而真正获得的,恰好不是某种固定的“思维框架”,而是打破特定“思维框架”的能力。其实,或许正是这种“打破”能力本身就是一种从事物的“根本”方面来理解问题的能力,才使得接受哲学训练的人在学习其他学科时比较快些。
Q6、您觉得应该怎么进行哲学学习和哲学训练呢?
我认为所谓哲学训练,首先是指哲学史的学习。它能为思考哲学问题提供一个基本视野。比如讨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如果不了解思想史中这一概念的基本流变,不了解黑格尔等哲学家关于“实践”的观点,就不能完整把握这一概念。
除此之外,哲学训练还应包括概念辨析的训练。一个概念,如果没有得到清晰界定,就容易造成歧义。在阅读哲学原著时,不要想当然地以为所遇到的概念一定是自己所熟悉的某种含义,比如“辩证法”概念,在不同的思想家那里具有不同的含义,具体在某位思想家的某篇文字中是什么含义,要进行具体分析。所谓分析,就是要通过对比、假设、归谬等方式澄清这个概念在某处的特定含义。
最后,哲学学习一定要注重论证训练。哲学论证的方式当然套路很多,分析哲学有一些套路,很不错。其实欧陆哲学里也有不少套路。比如阿尔都塞在他的自传《来日方长》中就说过,他在马赛上巴黎高师预备班时,有位哲学老师教会了自己进行哲学论证的技巧,而这是他后来所取得的成功的重要基础。阅读哲学原著,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向哲学家们学习他们的论证方法。我们不仅要把这些论证方法当作研究对象,更要自觉地将它们与自己的学习和思考联系起来。从哲学史上看,不少哲学家的主要成就都是通过有意识地借鉴和批判前人或同时代人的论证方法而取得的,比如从某个角度看,斯宾诺莎就是通过回应和改变笛卡尔的论证方式(比如论证“神存在”的方式)而创立了新的形而上学体系。
竞争促创新
——也看哲学之争
“在借用马克思的名字时,是否提出了真正有深度的哲学问题?重要的不在于‘名’,而在于‘实’。”
Q7、从学科发展来说,国内的哲学之争还挺激烈的,您怎么看?
关于这个问题,还是应该首先看清国内的哲学研究的整体态势。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讲,目前中国的哲学研究已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现在有不少重要的思想成果出现,这不再仅是向西方学习的成果,而是越来越多地体现出具有独创性的学术创新,这在各个学科都可以看到。学术创新不能仅靠某些学者的天赋,更多的还是需要一种氛围。你所提到的国内学界的相互竞争,在我看来其实就是这种促进学术创新的氛围的形成。就我个人的观察来看,复旦哲学在国内的学术界中所处的位置是非常不同寻常的。咱们学院的传统是各专业之间没有壁垒,这对于各个二级学科的相互融合和借鉴是非常有益的,这就是一种大气象。说到学术创新这个事情,不只体现在教师们的工作上,在学生的学业上其实也能体现出来。近几年咱们学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质量越来越高,学生们的思想的新颖程度和力道都挺让我惊讶,这是我现在突出的感受。
Q8、您对国外哲学系没有马哲学科,他们也不认可马哲这个问题怎么看?
西方国家的哲学系里都没有我们这些二级学科的划分,不仅没有马哲学科,也没有外哲学科和中哲学科等等。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历史和传统,我们不必太在意别人和我们这方面的差异。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在借用马克思的名字时,是否真的提出了真正有深度的哲学问题。重要的不在于“名”,而在于“实”。
青年寄语
对于同学们,我有三个期望。首先,期望每位同学都能在学习期间,在上课、写论文之外,踏踏实实读透一本与自己的问题意识契合、能引领你思考自己最想搞清楚的东西的哲学经典著作。其次,期望同学们为将来的或可能的学习,尽可能充分地准备好语言工具,艺不压身,越早重视越好。最后,期望大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比较系统而深入地学习一门非哲学学科,比如经济学和物理学等,这对于拓宽我们的视野、开拓我们的思路定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