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郁喆隽:被祛魅的祛魅》
如何理解“魅力”?
狭义上,“祛魅”特别针对于宗教学或者宗教史当中发生的一个“转换”。欧洲16世纪宗教改革后诞生新教,新教的仪式相比天主教简化得多,其中尤为体现在圣餐礼仪中。新教中,这一仪式和其相关的神学阐释都发生了改变。此外,天主教历史上的圣母崇拜、圣人崇拜等等观念,在新教中不再存在。宗教史上的这一转变于是魅”?成为专门研究的一个话题,后来韦伯将之阐释为“祛魅”(Entzauberung)。就其本身含义来说,“祛魅”是指去掉一个仪式过程当中的巫术(魔法)成分。
进一步,从广义的层面来看,韦伯将“祛魅”普遍化,他认为这一去除巫魅的过程不仅是发生在狭义的宗教史上或者宗教仪式上的、神学上的变化,而且是贯穿在整个人类现代化进程当中的。韦伯的“祛魅”和其理论中的另一个概念——“合理化”是一体两面的。只有把现实当中的一些“巫魅”、有巫术痕迹的东西去掉之后,我们的生活才会变得更为合理化,换言之,去除巫魅是我们进行合理化的前提。
在视频中我有引用韦伯关于“去除巫魅”的一段话,它出自于韦伯的演讲——《以学术为业》。这个演讲的“密度”是相当高的,其中它用了三个排比句阐明祛魅的意义。第一层是认知意义上的,即这个世界不存在神秘不可知的理由。以前我们会相信有一些神神秘秘的力量在起作用,不管是神明、鬼怪、精灵,还是有灵论,这种力量超出人的认知和掌握。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如此这般的“力量”,比如“气”,它很难为人的意志所操控。“祛魅”的第一层意义就是认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没有神秘不可测的力量操控的,是认知意义上的可认识的,而且它是具有规律的,甚至可以使用数学、逻辑或是日常语言进行表达的。以上便是祛魅的第一层意义表述,即认知上的无障碍。
“祛魅”的第二层意义从认识模式转换到了行动者、干预者的模式,即在原则上可以支配——这是一个巨大的跨越,它与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有着直接关系。我们抱有一种信念,尽管现在还有我们无法掌握的东西,但经过技术的发展,假以时日我们终究可以将其掌控。这种信念导致现代人拥有一种盲目的乐观,而这种乐观还与另一个社会学进展有关——欧洲现代进程中的体制性分化。在分化前,原本欧洲在中世纪拥有强大的天主教权威,这种宗教力量足以将其他社会领域捆绑在它周围,使得每个领域都并无独立原则,宗教成为裁判的标准、最高的法官。但现代化开始后,每个领域都获得了自身的独立性,比如经济领域,原本经商获利过多被天主教认为是恶,基督徒在中世纪被禁止放贷,但现代社会的每个领域,都有“在商言商”的现象,并拒绝进行一种泛道德化的评价,各个领域都获得了独立自主性。而对于我们个人而言,我们在选择职业时,每个职业都有自己内在的规律和价值,比如警察、法官、律师以维护社会秩序为业;老师以传道授业为业;医生以治病救人为业……
但随着体制性分化的不断增强,在宏观上,某些领域会出现失控,即失去价值的引导,正如资本主义中经济力量过强会成为一种非人的力量,政治如果不讲道德会失去最终目标等等;而微观上,对个人而言,“祛魅”使得我们在生活中产生“群体性的幻象”。我们更倾向于直接相信“专家”,因为我们认定专家与非专家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作为人的我们不可能掌握所有领域的知识。例如我买了一个手机,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但这不妨碍我的使用,而且我相信总有一些专家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如此就变成了我们对专家的一种盲目信任。我们个体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相信人类这个群体是可以解决的,这和“祛魅”所造成的盲目乐观又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人空前的自信——即便个人不知道,我也相信群体可以解决问题。
例如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初期,很多人处于盲目乐观中,认为社会上的医疗专家等力量一定会迅速解决这一问题,但其实是可能过大过高地估计了我们人类整体的力量。而且在当下的媒体的环境中,这种“盲目乐观”造成的结果是普通人有这样一个预期:我回答不出来,专家可以回答出来。但实际情况如何呢?有时最前沿的科学家会告诉你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这是非常真诚的一个回答。只能说研究越多,越知道自己“不知道”或者说“存有争议”、“没有定论”。但这种回答显然不讨好,因为大众希望专家继续扮演一个“先知”或者“半神”的角色,必须要给出答案。不然怎么叫“专家”呢?专家的“人设”就是必须给出答案。这就是很无奈的自我加强,同时也造成了恶性循环——专家好像每天都在“开药方”,给你吃“定心丸”,民众就跟着走,但事实上认知鸿沟却越来越深。尤其是这种关涉到每个人的传染病问题,恰恰是“祛魅”问题下的“阿基里斯之踵”。正如我刚刚举的例子,我使用手机懂不懂原理没有关系,因为这个手机并不会对我造成直接影响。但面对传染病的时候,它以每个人为中介,这是一个社会性、群体性事件,对每个人的认知和思维模式,以及对防疫的结果是有影响的。这就使得专家和普罗大众之间的鸿沟从仅仅的认知鸿沟变成了因果鸿沟,问题就被放大了。因此,对韦伯的“祛魅”不仅要有文本上的反思,更要有现实中的反思。
我在视频中引用的韦伯的话语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它是三个并列句,然后主句都提到我们“知道”或者“相信”。学哲学的同学应该对这种表述是非常敏感的,因为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知道就是知道,相信就是相信,这完全是两个事情。韦伯为什么会并列在一起用?这是很耐人寻味的。回过头来看,“祛魅”本身到底是事实还是一个信念?事实需要有检验,有证明,有理智来支撑它;信念可能就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只需要相信就好了。其中有一部分是事实的,另一部分是信念的,而作为现代人,大部分普通民众更多的是信念的那部分。
总结来说,在古代,我们的思维方式被巫魅所控制,而现代化则是一个“知魅”和除魅同步的过程——好像我们知道得更多了,而且我们掌控能力更强了。但现在情况好像又出现了逆转,因为在“祛魅”的同时,我们又用另外一些东西增加了“迷魅”,比如对技术的盲目崇拜,对专家的无限的信赖。以前我们关注到的是“祛魅”的阳光面,但现在我们发现了新的阴暗,这便是世界再度的巫魅化、迷魅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