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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answer+丨思途:罗德学者陆观宇的五年(上)

时间:2021-12-23

2021年的1117日,第七批中国罗德学者名单公布,复旦大学哲学学院2020届本科毕业生陆观宇入选。罗德奖学金是这样为我们介绍他的——

陆观宇来自上海,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与英国伯明翰大学哲学、宗教与神学学院,后于伦敦大学瓦尔堡研究院(Warburg Institute)取得硕士学位,专攻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史与思想史,论文由院长威廉·舍曼教授指导。求学期间,他曾先后获得中国国家奖学金、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院长奖、表彰最佳本科毕业论文的伯明翰大学戴维斯纪念奖、伦敦大学高等研究院研究生奖学金等诸多荣誉。

观宇通晓法文,曾在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合作项目的多场活动中担任口译,并协助筹办第七届中国法国哲学年会,现参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艺术哲学系主任沈语冰教授的研究项目《塞尚与中国画》。他曾发表法国哲学译文若干,翻译的首本专著亦出版在即。攻读硕士学位期间,他研习意大利文、精进拉丁文与希腊文,受邀于瓦尔堡研究院《宗教改革之古典传统》国际研讨会作总结陈词。他还作为学生代表与柏林洪堡大学合作,参与策划“文艺复兴所知古典艺术与建筑之普查”七十五周年庆特展。凭借自身的学术与语言功底,观宇梦想将更多欧洲现代早期的核心文本、重要史料与研究文献译介至中文学界,并飨广大读者。

在罗德奖学金的支持下,观宇计划于牛津大学攻读希腊/拉丁语言文学硕士学位,之后攻读现代语言硕士学位(意大利语专业),提升自己的翻译才能,并结识有志于推动中国文艺复兴研究的同道中人。

  

作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与伯明翰大学哲学、神学与宗教学院2+2本科生双学位项目的首届毕业生,陆观宇在复旦学习、生活了两年,随后前往英国伯明翰大学继续他的学业。说来奇妙,虽然在复旦学习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其独特的个人风采和卓越的学习能力都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这期间,无论是文章写作、学术活动、翻译事业、海报制作,亦或是参与的戏剧、歌舞与艺术创作,陆观宇都算得上是当时复旦校园里亮眼的明星。

暌违三年后得知他被评为罗德学者,在他所感兴趣的领域不断专精、取得骄人的成绩,我们想把这位老朋友重新介绍到大家。

陆观宇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之余接受了我们的邀请,诚恳又真挚地为我们回顾了这曲折蜿蜒却又充满希望的五年求学。他说,不如就以“思途”作为这篇采访的题目,无论是翻译之路、古典学之路上的攀登,还是选择文艺复兴、选择哲学与人文学问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

  

Quention 1、正如之前讨论过的那样,观宇你说想以“思途”作为这篇采访的题目,一定有你的用意,不如就展开讲一讲吧。

好的。五年,拉丁文称“lustrum”。古罗马人每五年普查一次人口,末了以牺牲献祭,作净化(luō)用,lustrum也因而从该仪式的名字衍生为时间期限。初学拉丁文时,同伴们总爱半开玩笑地效仿古时人文学者的风气,争相给彼此起拉丁文名字。我深知“陆”字是如何也溯不到拉丁文词源的,便把字典上“lu”开头的几页翻了一通,在“挣扎”、“哀叹”、“泥泞”一众词语中认识了“五年”。这次有幸受访,想到本科入学以来正好过了五年,这个词语便又在我的脑海中苏生起来了。

Lustrum,按音译或许可作“陆思途”。“思途”——回想这五年,我的学路是曲折的。我乘哲学的东风从上海来英国的伯明翰,又在疫情封城的换气口搬来伦敦,在文艺复兴研究的玄关徘徊。之后的五年,这路或许也会蜿蜒下去。我希望明年在牛津进修古典学,之后精进意大利文,兜兜转转,终究想做早期现代欧洲艺术史和思想史的学问。有人好奇,我在学术上为何如此行迹不定;我也常自嘲用心不专,对哪门科目都大概是浅尝辄止,活脱脱一个“eternal dilettante”(永远的半吊子)。然而,回想这五年,我却有些不变的执着;我目前的志向,也早已在几年前埋下了种子。“思途”——就让我以此为题反思五年的学途,来和大家分享一下吧。

  

Quention 2、五年的时光很长,观宇,或许我们可以就几个主题来谈一谈你求学的经历,想必更有条理一些。本科两年,你给我留下最深刻的一个印象就是翻译才能。不论是平时课上的表现还是课下的写作,校内的讲座、会议还是校外“法语联盟”的活动口译,翻译好像成为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你学习哲学的过程中一个很突出的特点。语言和翻译都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我相信观宇你也一样,不如就和大家先分享一下走近翻译的契机和过程吧。

和很多朋友一样,我也是读着译本长大的孩子。即使在外语中学念书,我要读起原著来也很吃力,索性心安理得地啜饮各大译者的余墨。若有需要我自己动手翻译的场合,我常常过分地认真起来,抱着做游戏或是解谜语的心态来对付。备战高考的冬天,中国的法语联盟举办了一场诗歌翻译比赛,其中一题出自诗人葛诺(Raymond Queneau),他属于爱作文字游戏的乌离驳(Oulipo)派文人。这首诗中的一句“xa va xa va xa”尤其激起了我的玩心:这两词本应作“quça va”,有“它会不会”之意,在此重复大概是为了强调其音韵之妙。这句话的译法,我苦思冥想却无从下手。一日,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沪剧中拟声的“咿呀呀嘚喂”,与沪语的“伊也会得”相近,音韵与意涵兼具。将整首诗翻成沪剧,这问题便能迎刃而解。我便四处搜罗沪剧中的常见意象,把余下几句也凑完了。因为这首游戏之作,我后来受邀去北京法国文化中心领了个“特别奖”。典礼结束,主办人拉我去后台,偷偷告诉我,评审团的译界巨擘大都对我这样的作品嗤之以鼻,唯独一位觉得我的译文有些意思,双方僵持许久,终决定破例以“特别奖”鼓励这名桀骜不羁的初生牛犊。

高三余下的几个月在家、学校和图书馆中度过。复习间隙,我借来一本王太庆先生译的《柏拉图对话集》,随手翻到《会饮篇》。读到宴会末了,苏格拉底醒着,我却沉醉了,报考哲学的念头便就此萌生。后来,法语老师知道我成功考上复旦的哲学学院,他自己又刚好认识学院里谢晶老师,便让我入学以后一定要选择她开设的《哲学导论》课。

  

Quention 3对,你提到了谢晶老师。我也对这段经历有些了解,谢老师的课堂确实帮助了你很多。

是的。正是在谢老师《哲学导论》的课堂上,我忽然明白翻译对于我的价值。第一堂课,她说阅读哲学无非是将文本翻译为自己能够理解的语言。收尾时讲卢梭,她说卢梭文笔绝美,绵延顺畅又切中肯綮,在译文中恐怕大打折扣;又说英法两门语言在句法与词意上的隔膜不如法文和中文深,不如发英译文来让我们读。第二堂课,除了英文讲义外,她多拿了一本法文的《社会契约论》走进教室,领我们品味。读到一半,她见我坐在第一排正中,冷不丁把书递来:“听说你会法语,你来翻译下面这句话。”我怔住了,这些词我能认个大概,可我一时竟忘了中文的文法,好一会儿才支吾着挤出一句来。“还不错。”她接过我递去的书,自己又译了一遍,回台上继续讲课。当日晚饭后,我回宿舍,开了电脑,也不知找来哪个版本的《契约论》影印本,发愤读起来。先念十页,拼写奇特,语言生涩,佶屈聱牙,钩辀格磔,卢梭写的是什么东西?再念十页,有些苗头。再念十页,灵光乍现,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卢梭真是个作家!我一拍大腿,谢老师所言极是,阅读不就是翻译给自己听么。哲学文本,不论中文外文,大都难读,要转化为自己熟悉的语言,方能领悟。由此看来,读外文是翻译给自己,读中文也是翻译给自己,那么与其翻译别人的翻译,不如直接领教先哲的铎音。

2016年秋,陆观宇与谢晶老师在《哲学导论》的课间交谈。

从那以后,我便强迫自己读外文。布置的阅读书目,凡是能找到外文的,优先读之;论文的文献资料,凡是能找到外文的,优先引之;专业课之外,我额外选了英文系与法文系的课。这样的训练仿佛有些成效,大二孙宁老师教授《现代英美哲学》时,也喜欢请同学临场翻译原典,我有时竟也能信手拈来一句尚可的译文。即使之后到了英国,我在学业上也出奇适应,外文文献照读不误,只是在翻译给自己听的时候,自己的语言渐渐由中文转变成了英文……

  

Quention 4、确实!谢老师强调自己翻译、阅读外文原著的重要性启发了很多本科生,打下了一个扎实的治学方法。那什么让你决心投身翻译事业呢?

谢晶老师让我明白翻译始终伴随着自己的阅读与治学;翻译不再是谜语或游戏,而是一件个人的事业。只是,我当时想,对自己作的译文,自己听过就行,无需再加琢磨,更无需与他人共享。大一的另一门课却如当头一棒,让我打消这样的念头,转而萌发起对中文翻译的热情——这就是英文系朱绩崧老师的《莎士比亚悲剧选读》。学期伊始,我专门去外文书店买来一本原版《麦克白》,兴冲冲地带去座无虚席的教室。可莎翁毕竟是莎翁,加之英文授课,不管朱老师如何经纶满腹、口若悬瀑,讲课深入浅出、鞭辟入里,我第一堂听下来却是云里雾里,只记下一句“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再一句“the multitudinous seas incarnadine”。几周后,讲的是第四幕第三场MalcolmMacduff两人的对话。“Theres no bottom, none, / In my voluptuousness: your wives, your daughters, / Your matrons and your maids, could not fill up / The cistern of my lust,”朱老师念罢,环视端坐着的零星几名学生,蓦地转身,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欲壑难填”四字,侃侃道:“如此描写让我想起中文的这个成语。”我愣愣地看着黑板上的白字,又低头去看白纸上的黑字,好想高喊一声“绝”——好的译文将外文的雅致化作中文的诗意,竟能有如此荡涤人心、乃至震慑人心的力量,在两门语言的相通处,让两派文脉相互启迪,让两种美感相互充实。于个人而言,翻译是理解文本的基石不错,可是放在更大的格局下,它更有在文化间牵线搭桥的功德。如“欲壑难填”一般意蕴深远的译文,让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跃然纸上,说起让国人也能品味的中文。若是我也能有这样的本事,以翻译贯通文化,那该有多好啊!所以当时的我就渐渐有了投身翻译的志向。

  

Quention 5、你也常说感谢很多复旦的老师们在翻译这条路上帮助过你。

是的。大一时,我开始在法语联盟兼职,担任文化活动的口译员,先是从小班课和放映会做起,到后来,即使有百余名观众的场面,自己也能应对。学院里从事法国哲学的谢晶老师、王春明老师和莫伟民老师赏识我这方面的能力,不顾我哲学功底尚且薄弱,也介绍给我一些翻译的机会。我这才意识到,西方哲学的经典文本或是前沿研究,尚有大部分未被翻译至中文。于是我想,即使我此生未必能写出几句“欲壑难填”一般的妙语,若能将一两篇论文译介给中文读者,在学术交流的桥梁上砌上一小块砖石,也是一件值得引以为豪的事情。我大二的时候,刚好有一场复旦和巴黎高等师范学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合办的学术研讨会要在复旦举行。谢晶老师和王春明老师正参与这场研讨会的筹划工作,有一些中法文的摘要需要译成另一门语言,供与会的学者阅读。在询问了我的意向之后,他们便将一些摘要布置给我,让我积累起笔译的经验。

2017年秋,陆观宇参与筹备复旦哲院举办的第七届法国哲学年会。

也是在巴黎高师的合作项目中,我结识了复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的张茜茹老师。她当时负责邀请访问学者来复旦讲学,听同事说起到我,对我十分欣赏。适逢一名教授来访,一场讲座临时需要翻译,她便安排我去。我有了法语联盟的工作经验,在这场讲座上也发挥尚可,取得了不错的反响,之后便顺利完成了四五场讲座的翻译,一直到我离开复旦去伯明翰。

   2018年冬,陆观宇于伦敦。

来英国之后,虽然很少有口译的机会,却也承蒙莫伟民老师和沈语冰老师的挂念,正在做一些笔译的工作。我今年在瓦尔堡研究院攻读硕士的时候,意大利文和拉丁文的翻译训练也占据学业的大部分,所以我对翻译的感情颇为深厚。我也一直秉承通过翻译在中外学界间牵线搭桥的志向,尤其因为我目前专攻的文艺复兴/早期现代史,在中文学界还不算发达,因此将更多核心文献译介到中文是非常必要的。现在的我愈发体会到这门事业的困难,因为我最熟悉的英语与法语也只敢说刚刚登堂,远算不上入室,而我的中文功底更是非常薄弱,所以现在每作一句译文也都是要再三斟酌之后才敢确定。有时候,隔一段时间重读译文,倍觉错漏百出。语言总要时间来磨练。说到底,翻译是件需要躬行一生的事情。

  

Quention 6、我们对你的法语水平有所耳闻,你在2017年央视的法语大赛中还作为最年轻的参赛者取得了全球第三的优秀成绩

参加央视的法语大赛的确是我非常珍惜的一段回忆。不过,在回到复旦之后,我其实更能感受到自己法语水平明显逊色于我在法文系的朋友们。

2017年冬,陆观宇获得央视法语大赛全球第三。

还有和我交情较深的陈杰和鲁高杰两位年轻教师,让我一直有高山仰止之感。犹记在大一鲁高杰老师《法语散文选读》的课上,我们读蒙田的随笔《论儿童的教育》,遇到conducteur一词。我一思忖,现在常用的“司机”、“车夫”之义项显然不适合此处的语境,而英文的“conductor”(指挥)我是认得的,这个法语词大概也是类似的意思吧。于是我拿起一只笔作指挥棒,挤眉弄眼地朝同桌比划着。鲁老师瞥见我沾沾自喜的模样,说:“Conducteur本意是‘带领者’、‘引路人’,在这里应作‘老师’解。”我立刻停下手来,他却朗声问道:“不过你刚才比划的这个词,法文怎么说?”我低头不语,他继续:“英文是conductor,法文怎么说?”我赧颜汗下,他继续:“德文是Dirigent,意文是direttore,法文怎么说?”全班哑然,他悠悠地道:“是chef dorchestre(直译是‘乐团之师’,与英、德、意中由动词衍生的表达大相径庭)。”如此自讨没趣之后,我便摈去自己的傲气,敛起自己的锋芒,决心虚心精进语言水平。

  

Quention 7、这些年的求学路,语言实际上是作为一个核心的脉络贯穿其中的。观宇即将在牛津继续学习古典学与意大利语,我比较好奇你是怎么想到要进行古典学的学习的?

我与古典学结缘,其实源自一段有些令我难堪的经历。那是在大一期末,一位研究生学长找到我,问我是否有意向在大二报选历史系冼若冰老师的《中级古希腊语》课程。有许多研究生学长学姐想旁听这门课,可是如果没有本科生选课,课程便不能开设。我顾念到这份人情,又想着自己也算是由柏拉图引进哲学之门的,也一直对古典艺术、文学与文化抱有浓厚兴趣,再考虑到自己中学时曾学过几句现代希腊语,二十四个字母是认得的,便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再三和学长确认,自己对古希腊语一窍不通,修起课来不知是否会有问题;学长说没问题,毕竟是小班,老师的进度也会作相应调整。我成了这门课唯一的本科生。大二开学第一课,冼老师进教室,二话不说发下一张试卷,是一小篇希腊散文,要我们临场翻译,作课堂小测用。我慌了,看看卷子,半字不识,看看四周,学长学姐从容不迫。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白卷。课后,我和冼老师说明自己的情况,可是课纲与考试也不能为我一个人而降低难度。我顿感进退维谷,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把课听下去。

课业并没有因为我的坚持而变得顺风顺水——我的希腊文水平还是一样糟糕,况且学习语言需要时间,而时间是我那时最缺的东西。我们有一本德文希腊文对应的词汇书,需要在课余背诵,隔周测验。我不谙德文,只好一个词一个词地查,耗费了不少时间。

大二正是我最忙的时候。我已经入选了哲院和伯明翰的“2+2”联合培养项目,因为大一修了不少规定之外的课,而政治课、体育课、计算机课等都必须在复旦修完才能出国,所以大二的负担一下就加重了许多。我每学期都是满额修课,大二下还因为系统的漏洞,让我多修了两个学分。课业几乎每天从早排到晚。唯一的空当是在周一下午,让我好坐校车去张江的中国美院旁听艺术史的课。这样一来,我对古希腊语再上心,也无能为力。背诵词汇的任务往往留到后半夜,在宿舍楼上数学系的自习室昏昏沉沉地进行,效果自然极差,隔周的测验十五个单词,我能写出三个来已属万幸。我的室友问我怎么能凌晨一二点回宿舍,第二天照常上早课;我不回答,每周六睡到他们吃完午饭回宿舍后才醒来。

《中级古希腊语》是两学期的课程,平时成绩不算分,可两场期末测试却让我破天荒地担心起“挂科”的问题。和冼老师协商之后,他同意我申请缓考,好让我在假期里抱抱佛脚(大二下的期末考,要比其他考试晚一周)。这段时间内,我便发了疯地通读考试范围内的文本,每一个不认识的词都查阅好标记在书上,又把译文念了好几遍。关键时刻,好在自己的记忆力派上了些用场,两场考试也就凑合着过了。可是希腊文的语法我还是不会,词汇也就只记着一些。

两学期上下来,虽然对古典学的兴致不减,终究留着遗憾,觉得自己辜负了冼老师的期望。大二下的期末,我去找冼老师,向他当面道歉。他表示理解,说本来复旦本科生的学业任务就繁重,常被院外必修课与通识课所累;而他自己又成长于德国专精的教育体制,即使希望本科生在两年内把古典语言完全掌握、尽早有古典学论文写作的经历,也未必能迁移至复旦目前的模式。(我来英国后不久,复旦就向本科生开设了西方古典学专业的学程,想来冼老师也实现了他和同事的这个心愿。)那时刚好是中午,他邀请我去旦苑三楼吃饭,遇见历史系的另一位老师,冼老师便介绍我说:“这是哲学学院的本科生陆观宇,他非常优秀,前不久在央视的全球法语比赛里得了第三名。”这话让我倍感荣幸,又更加感到愧疚。席间,他问起我未来的规划,向我提议:“既然你之后要去英国,不妨申请牛津的罗德奖学金,去那里读古典学。”我知道他在打趣我,委婉地表示自己还不确定未来是否要专攻古典学,目前仅仅是因为对古典艺术、文化与思想的兴趣,想把古希腊语学好。他说,伦敦的国王学院每年暑假有古典语言的集中课程,他希望我加以考虑,也乐意帮我写推荐信。于是,带着对古典学未竟的热情,我在2018年夏天来伦敦,从头开始学古希腊语,算是真正开始了我的古典学训练。

  

Quention 8、于是在伦敦,你展开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和我们谈谈你在英国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历吧。

有幸得冼老师引荐,我在国王学院获得了覆盖学费的奖学金。古希腊语的基础课和中级课各三周,除了有几日有讲座和大英博物馆的导览之外,每日有六个多小时的课程。我当时没有其他课业的挂累,既是想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兴趣,又急于向自己证明自己的能力,往往下午五点放学后便转战学院的摩瀚图书馆(Maughan Library)再自习三四小时,一遍遍默写当天所学的词语和变位。夜晚回宿舍,再做希腊文的梦。

中级课的老师名叫露晞,尤其欣赏我的干劲,刚好讲到生词chrysos(黄金),便说:“我们的Chris就是一位‘黄金男孩’。”(英文中golden boy指备受爱戴的成功人士。)我受宠若惊,愈加坚定自己把古希腊文念好的决心。一个半月下来,虽然词汇仍旧匮乏,语法倒是有些掌握了,先后两场结业考试也自觉表现不错。收到成绩单是在几个月后,我已在伯明翰安顿下,没想到自己一场能拿100分,另一场拿了99分。

2018年夏,陆观宇与露晞在伦敦国王学院古希腊文夏校结课后合影。

我自然大受鼓舞,更萌生了顺水推舟的念头,想把拉丁文也一并学了。那是在大三后的暑假,我越发想以后往艺术史的方向走,便为自己定了不少行程,先是去巴黎的卢浮宫学院听几场公众讲座,然后去伦敦的考陶德艺术学院(The 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上夏校,读两门和希腊罗马艺术与中世纪艺术有关的课程,最后再去伦敦的国家美术馆上文艺复兴艺术史导论课。国王学院的拉丁文初级班和考陶德的夏校冲突,可是中级班却刚好能见缝插针,挤进这些课程里。复旦的前车之鉴让我明白直接上中级班绝非易事。于是,在考陶德学习时,每逢午休,我囫囵吞下饭,便去休息室读我的拉丁文教材,末了踩着点奔回教室。拉丁文中级班开课之后,我才发觉国王学院的教材要比我自学用的教材难一些,而自己偷学的水平也尚有欠缺。我便继续前一年的习惯,重返摩瀚图书馆,一日复习新教材的一个单元,中级班的头一周内也算把初级班三周的内容掌握了。后面两周也就这么上下来。

打算巩固自己的拉丁文,是在大四的寒假,那是我已决定硕士报考论文瓦尔堡研究院(The Warburg Institute)的“文化、思想与视觉史”项目,专攻文艺复兴。刚好瓦尔堡在寒假开设文艺复兴拉丁文的强化课程,我一看授课教师的名字——正是露晞!原来,在国王学院的夏校兼职时,她已经受聘于瓦尔堡;到了2019年,研究院决定重新开设希腊文课程之后,露晞便担任全职的古典语言讲师。我便赶忙报名,想着学拉丁文的同时还能同老友叙旧——那是在2020年一月初,“pandemic”(流行病)和“Zoom”(线上会议平台)尚未进入我的常用词汇,人们理所当然地见着面,授课也自然是线下。露晞见到我非常惊喜,同我说:“‘黄金男孩’,很有幸这次和你在拉丁文的这一边会面。”再后来,我考上了瓦尔堡。拉丁文是早期现代欧洲的通用语言(英文引意文的习语,称通用语言为“lingua franca”),也自然成了我的份内工作。硕士的一年里,我和露晞一道研读古典拉丁文和新拉丁文(Neo-Latin)的种种文本,也在另一位教授的引导之下,萌生了对拉丁文古文字学的兴趣,在中世纪手稿中倒也过得不亦乐乎。在来到瓦尔堡之前,我一直把古典语言当作自己三脚猫式的爱好,不明白古典学对自己的专业能有什么裨益。在瓦尔堡念书时,我热衷的学术方向愈加明朗,我也逐渐发觉,过去几年中古典学对自己的打击、自己对古典学的执着,其实在暗中也为现在的自己铺好了路。我想,人的兴趣,兜兜转转,或许总会在人生路上的某个转折点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

我想我可能一下子说的太多?或许可以下一次继续接着同复旦的师友们讲述我在伦敦大学瓦尔堡研究院学习文艺复兴史的心路历程,我也想分享哲学和人文学问对现在的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编者手记:本期,新晋罗德学者陆观宇同我们分享了他这五年之中法语、拉丁语、希腊语以及古典学学习的心路历程,他在采访中有一句话打动了我:“语言总要时间来磨练。”

确实,工夫都需在事上琢磨。三年未见,我很高兴见到观宇依旧像太阳一般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在自己与他人的生活中闪烁着光芒,也依旧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不断钻研、前进。下一期,我们继续与观宇同学相聚,与他一起聊一聊漫漫五年中的另外一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