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俞吾金教授的诞辰。如果他依然生活在我们的身边，我们将还能保有多少他带给我们的强大哲思之力，来面对这个忙乱陌生、气势汹汹的世界？还好有文字留下，我们依然可以读到他，让他活在我们心里。这次，我们从他的《新十批判书》里节选了对历史主义的批判来纪念他。如果你有所动，不妨看看全书，这本书于2018年出版，两年过去了，它还是寂寞的。

俞教授曾经说过，“我们不但要抗争这个时代的无根基性，还要抗争当代人对这种无根基性的竭力掩饰”，尽管这种抗争注定是堂吉诃德式的，“但在这里，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勇气”。愿我们能读懂哲人的教诲，快快成长起来，变得更加勇敢。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

在当代中国思想文化界，表面上的“历史偶像主义”和骨子里的“历史虚无主义”既形成鲜明的对照，又互为表里，相得益彰。要破解这种奇特的社会景观，就不得不深入地反省和批判当今仍然十分流行的历史主义思维方法。

在我们看来，历史主义主要具有以下三种表现形式：历史偶像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历史虚构主义。

历史偶像主义

第一，对历史起点的崇拜。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学者或专家，总是对历史起点怀着一种莫名的崇拜，似乎在历史上较早出现的事物一定具有神圣的价值。就科学发明或发现来说，除了已有明确定论的，其余都处于争论之中。比如，谁最先创立了微积分理论，是牛顿，还是莱布尼茨，人们曾为此而争论不休。同样，谁最先发现了美洲大陆，是哥伦布，还是其他人，人们也曾为此而争论不休。这种争论甚至波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问题。

第二，对历史过程的崇拜。我们发现，许多人感兴趣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问题演化的过程。他们就像围绕着松树奔跑的松鼠，目的只是要奔跑这一过程，而不是要通过奔跑去达到什么目的。……我们常常见到一些理论著作或学术论文，对它们欲加以解答的问题毫无兴趣，它们的全部热情只是描述这一问题在历史上演化的过程。它们都有一个奇怪的幻想，即只要把问题演化的过程描述出来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第三，对历史泡沫的崇拜。正如尼采所讽刺的，当代人，当然也包括当代中国人，就像“一部走动着的百科全书”，肚子里装满了杂乱无章的，甚至相互冲突的历史知识。如果说，鳄鱼的肚子里装着石块，并且靠这些石块磨碎食物，帮助自己消化，那么，当代人则靠这些残缺不全的历史知识来做判断并决定自己如何行动。……乍看起来，如果一个人在聊天中能够不断地掬起这些泡沫，似乎证明了他在历史知识方面的博学，其实，在我们看来，正好证明了他在历史知识方面的无知，因为他关注的只是历史的泡沫，至于历史的本质则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思想视野。

历史虚无主义

从表面上看来，历史虚无主义与历史偶像主义是正相对立的观念。我们在这里把它们视为历史主义的不同的表现形式，是否陷入了逻辑上的困境了呢？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历史偶像主义视为偶像的乃是历史的泡沫，而历史虚无主义欲加以虚无化的对象却是历史的本质。由此看来，历史偶像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非但不相互矛盾，反而殊途同归，构成了历史主义思维方法的两个重要侧面。

在这里，我们必须加以说明的是，究竟什么是历史的本质？在我们看来，历史的本质并不是已经摆放在那里的、现成在场的东西，它是面向将来的、生存着的东西。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所有的世代中，唯一活着的是当代人。这就启示我们，历史的本质是在当代人的意义世界中形成并产生出来的。然而，我们这里所说的“当代人的意义世界”并不是某个当代人的主观意向或嗜好，而是当代人，尤其是中国人无例外地置于其中的根本性的生活过程——市场经济和现代化所蕴含的客观的价值导向，即市民社会、民主政治、独立人格、个性自由、基本人权、社会公正，等等。也就是说，凡是能够对当代中国的市场经济和现代化所蕴含的价值观念的健康发展提供重大的、积极的启发作用的历史知识都是根本性的历史知识，而历史的本质正隐藏在这些根本性的历史知识中。

遗憾的是，历史虚无主义却把这些根本性的历史知识弃置一旁，甚至把它们完全虚无化了，即把它们推入到硫酸池中，使它们烟消云散。……总之，在今天的中国，人们普遍感兴趣的是历史的泡沫，而对与历史的本质息息相关的根本性的历史知识则采取了回避的态度，甚至有些厌倦。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历史人物的儿女私情，喋喋不休地争论着文化名人的生活逸事，却从不谈论与今天的国计民生有关的重大的历史经验与历史教训，似乎历史成了他们宣泄自己低级趣味的KTV包厢。

历史虚构主义

作为历史偶像主义的一种补充，历史虚构主义也是当代中国人的嗜好之一。历史小说、历史戏剧、历史说书、历史故事连续剧（电视）、武侠小说从来就拥有广泛的读者和观众，而这种历史虚构主义则在当今流行的“戏说”“大话”“水煮”等形式中达到了极致。其实，这种历史虚构主义正是当代中国人逃避现实生活、拒绝对历史的本质做出深入反省的态度在文学艺术上的表现。……历史成了一个可以任意加以打扮的女孩。事实上，在这些以虚构历史作为自己特点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也鲜有作品是真正触及到历史的本质的，其中大量的作品仍然充斥着性、暴力、好勇斗狠、争风吃醋这些历史的泡沫。它们可能在当代中国人那里实现自己的票房价值或市场营销价值，但却完全不可能对市场经济和现代化进程产生积极的引导作用。

从上面论述的历史主义的种种表现形式中可以看出，历史主义非但没有把当代中国人的思想带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维度中，以便从中吸取那些对当代生活具有积极的引导和推进作用的思想酵素，从而使市场经济和现代化沿着健康的轨道向前发展，反而把当代中国人的注意力引向历史的泡沫，甚至完全出离历史。目前在青年人中普遍存在的“历史厌倦症”正是这种历史主义思维方法泛滥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