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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迹心迹,山高水长”——王蘧常诞辰120周年纪念座谈

时间:2020-12-09

今年是知名史学家、书法大家王蘧常先生诞辰120周年,12月6日,在王蘧常先生的家乡浙江嘉兴,由嘉兴市文化广电旅游局主办,嘉兴日报报业传媒集团、王蘧常研究会、澎湃新闻艺术评论部协办的“王蘧常120周年诞辰纪念座谈会”聚集了京沪浙三地学者进行座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纪念父亲,其实不仅仅是纪念他一个人,而是追忆、缅怀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整整一代文人学者。”王蘧常之子王兴孙说。

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浙江嘉兴人,复旦大学教授,他师承康有为、沈曾植、唐文治、梁启超等名家大师,文史哲艺俱通,以经学、史学、诸子学著称,以诗学名世,并三撰秦史,他善书法、书学,以章草为最,书画鉴赏大家谢稚柳曾评其书:“是章草,非章草,实乃蘧草。千年以来,一人而已。”

今年2月日本东京与前桥两地曾举办“蘧草传薪—中日书法展暨第8届翰墨书道会展”,拉开了纪念王蘧常先生诞辰120周年的序幕,6月,《蘧草法帖》(全六册)在复旦大学首发,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王蘧常研究会同时举办纪念研讨活动。

以下是与会者部分发言摘要:

不仅是纪念他一个人,而是追忆、缅怀他所在的时代

王兴孙(王蘧常之子):

这次我带了我儿子王晓洪、孙子王嘉会,祖孙三代四个人一起来参加了座谈会。能在故乡举行纪念我父亲诞辰120周年座谈会,全家都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感动,特别感谢。

今天上午参观了我父亲的老师沈寐叟先生的故居,沈寐叟先生对于父亲绝非一般意义上的老师。父亲称他是自己的“山斗”,把自己后来一生的学术和书学的发展及成就都归益于沈寐叟先生的教诲。父亲十八岁的时候沈寐叟先生对他说了一句话,“凡治学,毋走常蹊,必须觅前人穷绝之境而攀登之。”这句话,特别是“毋走常蹊”这四个字,父亲牢记了一生,也成就了他的一生,所以父亲深怀感恩之心。

不仅如此,嘉兴也是我母亲的故乡。沈钧儒是我母亲的堂兄,也就是我的堂舅。

我觉得,越来越多纪念父亲,不仅仅是纪念他一个人,而是追忆、缅怀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整整一代文人学者,他们的学问、人格、师道、才艺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文汇报》曾在一篇“礼赞大师”介绍父亲,称他是一位“通才型大师”,文章最后提到了一个十分有意义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土壤,滋养出这样一位通才型大师?”文章的回答是“从他的家学和师承不难找到答案”。

嘉兴,就是这么一块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土壤。父亲的家学在嘉兴,他早期的师承也在嘉兴。不仅如此,如果我们站得更高一些,从历史的角度往回看,20世纪的嘉兴,自沈寐叟先生以来名家辈出,群星璀璨,造就了一大批文人大家。

王运天(上海博物馆原出版部主任、王蘧常先生弟子、《蘧草法帖》主编):

今天是到我老师王蘧常先生的家乡,我想起老先生的《海日楼呈沈子培师》,最后两句他写道:“还乡春水好,滟滟盼华簪。”他在诗中注:秀水名还乡水。我们今天等于是还乡来了。先由沈寐叟故居开始,再到现在的座谈会。

在老先生的晚年,我虽然与他接触时间比较长,了解得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当然也有局限性,我主要了解他的是书法方面的。王先生生前给我讲过非常实在的话,他说:“中国的书,何其多也,不可能尽读,但你要读好书,读有用的书!”这是一个老学者的智慧。

在和他的接触中,我记得1980年代中期,一些出版社出版了《唐诗赏析辞典》、《宋词赏析辞典》,我当时很高兴地想去买,就跟老师说了,结果老师说:“这个书名不通,《唐诗赏析辞典》,‘赏析’怎么成辞典呢?赏析有一定程度,他举了个例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句诗,如果我是20岁的人,我有20岁的理解方法,我40岁的人有40岁的理解方法,80岁有80岁的理解方法。再说,如果我在泰山顶上,遥想黄河入海的情景,或者我在喜马拉雅山遥想黄河入海,你说这能作为辞典吗?不通!其实书名用《唐诗赏析》就足够了,每个人赏析的程度都不一样,你本身的水平也不代表中国最高的,这个辞典等于是法律,你必须按照他的精神来的,每个人都按照这里面的去理解,那完全要出偏差的,他不让我买这个书,所以我后来也就没有买。

老先生用词用句,每一个字都非常精准。你想他写的《始皇帝传》,这里面就不得了,一共71个字,刘禹锡的《陋室铭》要81个字,他还要少10个字,但这里面一看到他写的东西,今天这71个字放在你们座位前面,你们可以动动脑筋,或者改一个字行不行,你改一个字,我是没这个水平,因为他这文章用字用词严谨,容不得你改一个字。刚才说到冯其庸先生评王先生的句子“文章太史公,书法论平原”。我最近也写过一篇文章,是说王先生于西汉用力最深,用功与西汉最深,我们在读他的性的时候,他引的典,引的句子,引的每一个字,出自西汉,都查得到,所以老先生的学问不是我能谈的。我在编《蘧草法帖》这个想法,应该说我是在1987年编第一本王蘧常老先生书法集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而且已经付诸实现了,前面都编好了,后来我跟老师商量,我说不行,还缺少一样东西,他说缺少什么?我说书信,没有书信可不行,历代的法帖都有书信。他说,我哪儿有信,信写好都寄出去了。后来我就动脑筋了当时也就十一二封吧。但是,那次编了以后,恰恰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感觉,就想以后我一定想办法编一套王先生的书信集。

好在当年在王先生身边的时候,他的很多学生,相当大一部分我都认识。但是随着时间的久远,他的学生也相继过世,大概到现在学生也就存两位,今年两位都九十七八了,所以这里面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我要和他们的子女打交道,那难度很大,有的根本不可能拿到,到现在看果真如此,这也是一个没办法的遗憾。

 这次编《蘧草法帖》中,不是我的功劳,我仅仅是一部分,主要是郭建中兄,他毕竟年富力强,而且他懂电脑。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是什么呢?因为我这次在编王先生的书集,前后我们收了526通,从自我感觉,1919年以后,到今天,能以毛笔善始,能以毛笔善终的人,在中国可能就是王老先生一位。因为通过五四运动以后,原来写毛笔的人现在都改写钢笔了,所以这可能也是从个体上来讲硕果仅存。

《蘧草法帖》共收集王蘧常先生五百余通信,均高清印出。理解这套书,还要从几个层次来谈,第一个王老先生的文学价值,书信里面他用的什么方法写的,他的很多信件非常简短,信息量非常大,这完全是秦汉以后的风格。今天如果读《蘧草法帖》的时候,单纯从书法角度来读,我感觉是偏颇,应该从全面性的去深思,思考《蘧草法帖》能为我们带来什么,这是我们编这个书的初衷。

 第二,因为今年的疫情发展,这是我出乎意料的,原本今年的6月26号,复旦大学要举行王蘧常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为了赶这个纪念日,恰巧印刷厂全部停工,三个月都不接活,当时真是急啊,急得没办法,到后来稍微一打听,今天可以开始进厂了,我马上跟建中兄两个人进厂了,在旁边租了个房子,就住在那边。运气也倒向我这里,因为去年为了编这套书,已经向意大利方面预定好纸张了,定好以后,按照我的要求,已经在12月上旬抵达印刷厂了,如果再推迟一个月,就彻底完了,因为后来意大利疫情那么糟糕,印刷厂、纸厂都关门了,不要说印书了,什么都没有,不存在了,所以这也是老先生在助我,我很高兴。

我这次可以很自豪地说,这本书我们付出的成本是巨大的,因为我们要对得起老先生,比如书的胶水用的PUR,一般性的胶水是用的热熔胶,我们用的胶水是他价格的十倍,没有一个出版社敢用,但我们敢用,因为老先生对我的恩情太深了,只有把书做好,公诸天下,让大家得到实惠,能学到东西了,也就是我的高兴。

郭建中(《蘧草法帖》主编):

王老的《章草考》,书稿已经整理好了,200页,王老对历代章草的书家做了一个整理,从汉朝到晚清民国,非常完整,这个书稿,大约是王老在家里养病时多年做成的,篇幅不是很大,他的手稿,字很小,那时他年纪已经很大,写这么小这么清晰,难以想象。

王老的《千字文》是最近发现的一个版本,这部作品作于上世纪70年代。上世纪80年代上海曾经出版王蘧常书法选,收录过千字文和急就章。这部千字文和那一稿有区别,这一稿受汉简的影响,是他晚年怎么形成蘧草的一个珍贵资料,已经扫描好,将尽快出版,这部作品,很有意思,题跋中说,是写在清乾隆纸上,用的是嘉庆墨和道光笔,可以说是几美结合在一起的。

王老的序跋类的作品。他生前在许多碑帖上做过眉批,大多是在写字研读时,随手做的批注,文字都是章草,这类的文字很多人没有见过,我们准备收集一些序跋以及眉批类的资料,汇为一篇。其中包括给马国权的《章草字典》写的序,是研究王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文献,他晚年怎么样把蘧草变化出来的一个过程。

最后我们还有一个想法,把王老的作品重新拍摄印刷,出一个专辑。王

谢春彦(书画家、艺术评论家):

蘧老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也是上海和嘉兴一位“大山”式的人物。

我很有幸在八十年代的时候,与王蘧老有三次会面,第一次好像是我在文学报工作的时候,在第一版有一个画名作家和学者的漫画像,我就到王蘧老那去,当时虽然画得很幼稚,老先生还是没有怪罪,他挺高兴。第二次我请他去写两个字,很小,每个字像小拳头一样,写了“鹤寿”两个字。我觉得今年,运天和建中最使我感动的就是把这本《蘧草法帖》印出来,这是中国当下书法界的一件大事情。我想一部法帖在当下的出版,不仅是纪念王蘧老诞辰120年,同时是对当代中国书法的现状给了一剂药。上次在复旦大学纪念座谈会的时候,我曾经说这一《蘧草法帖》是对当下中国的书法现状、包括中国的文化界,一剂很好的药。

《蘧草法帖》刚刚出版时,我曾经买了一套寄给我北京的朋友,北京的朋友收到之后马上打电话说,说了三个“精彩”。

这里我要讲讲运天兄和王蘧老这种师徒的承继关系。在今年这样一个疫情非常艰难的情况下,他们出了这个卷本,王运天兄和建中两位还在印刷厂旁边租了个房子,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像这样的后人,这样的弟子,让人感动,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和学问的事情,也可以看出王学除了学问以外,还有一种道德继承的东西。

在嘉兴我们看到新文化的建设,和对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些传承与努力,非常感动,在月河一带行走,感觉到嘉兴的静穆,我想蘧老留给我们的,是一种伟大的人格和文化的典范。

方晶刚(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王蘧常研究会秘书长):

复旦大学在2017年成立了王蘧常研究会,今年本来设计策划了一系列的纪念王蘧常诞辰120周年的活动,但由于疫情,有些活动不得不推迟和取消。

我们设立了三个部,书学部、诗学部和学术部,聚集了一大批专家学者对王先生学术的研究以及学术成果的整理。目前,王运天和郭建中已整理出版《蘧草法帖》,《王蘧常文集》也将于今年底明年初部分出版。

研究会在今年王蘧常先生生日五月初六,在复旦举行了纪念活动,共同回忆王先生的做学做人以及其学术成就。

希望今后研究会与王先生的家乡嘉兴多多联系,加强合作,为王先生的研究和精神传承作出努力。

袁新(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党委书记):

王蘧常生前任教于复旦大学哲学系,是1956年哲学系成立之初的“四老之一”,是哲学系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说此次嘉兴举行的王蘧常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之后,复旦大学还有一场大规模的王蘧常生平事迹及学术、书画成就展。

我想着重从哲学学院的学科布局谈到王蘧常研究的两条路径:

如何把学科的发展和王蘧常学术研究和艺术成就很好的传承发扬,继续拓展?

我们在学科架构和学科布局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成立王蘧常研究会,这也是和我们中国哲学研究结合起来。我们通过对江南儒学的研究、无锡国专的回顾,以及经学、理学的研究,让王蘧常学术思想在今天的学术研究中形成一个互动和呼应。沿着学科布局和学科发展,形成一个机制化、常态化,把王蘧常学术研究整合起来的一个路径。

还有一个路径,我们最近成立了艺术哲学系,把艺术的探索和哲学的研究紧密结合起来。艺术的研究是和艺术家,比如像王蘧常的为人,以及他们那一代大儒,一代文人学者风范有很密切的关联。所以艺术哲学就是将传承大师们的艺术成就与现在的艺术实践紧密结合,从哲学的向度和维度深入,进行全方位探讨。

长三角一体化的背景下,我们学院也希望与嘉兴在更多的层面上形成合作机制,拓展空间,做些紧密关联的研究,做深度的交流。

不仅仅看到其书法,更要看到其人格、学养与士之风骨

汪涌豪(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来到王蘧常先生的家乡,作为一个文化晚辈对这样一位文化巨匠的倾慕,有一种幸福感。

王蘧常的书是学人之书,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家之书,而没有一般书家之书的俗气,而是有学人之书的儒气。他不仅是成就卓著,集大成的书法大家,还是一个理论家,是一个了不得的书法史上的奇才。

这和他的人格、学问有关。

他做人的立格非常高。他一生敬佩顾亭林和唐文治,这两个人都有强烈的气节和传统的士大夫精神,书生本色、家国情怀,不仅体现在著述和言论之中,还体现在待人接物上。王蘧常一生无党无派,无官无职,但在大是大非,特别是民族大义方面,王蘧常风骨凛然。

蔡元培曾经说“经师人师,乃国之珍”,王蘧常不仅是经师,也是人师,这样的人师是国家的重器,国家的珍宝。随着这一代老一辈的凋零,我们已经追不回一个大师逝去的时代。

其次,王蘧常治学精。他从唐文治学经,从梁启超学诸子学史,从沈曾植学书学诗,康有为对他的影响也非常大,所以他既善经学、史学、诸子学,还有谱牒学,他不是偶尔涉猎,他都有专著。

他还有很多创作,包括诗文的创作。总的来说,他的风格,不走寻常路。

他学问深厚,养成了对文化特殊的气息,投入到文字当中,是他一个生命存在的方式,他写书法,和他身体的运动和脑子里的思考连在一起的。他的书法呈现的是一个心理的结构,并不仅仅是笔墨间架的结构。

粗看他的字怎么写得这么笨拙,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增多,就会越来越喜欢,现在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字有嚼劲,厚重、有味道。

一个人、一个艺术品也好,但凡能召唤你看第一眼,第二眼,一看再看更好,王蘧常的字,笔画间架之外有深意。

刘彦湖(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在理清中国书法史特别是20世纪书法史的过程中,一定要把王蘧常作为20世纪的坐标来看。

王蘧常这一代人为什么厉害,其实是在重建书法史。我们今天中国现代书法,从碑学运动到民国,一直到解放后,可以说王蘧常代表了民国书法接续的这样一条脉络,不断借古开今,重新开创了一个新的可能的道路。

王蘧常不仅创造了一种书学风格,他还在风格的基础之上,以章草为凭借,琢点磨画,锻字炼形,别裁重构,雕空凿白,经过他一生炉锤的意匠敲打,硬生生地把成千上万个汉字加以重塑,他创作了一种新的书体。

创造一种书体比创造一种风格,不知要难能多少倍,这才是大创造!中国书法史中的大创造,大多发生在先秦两汉间,魏晋以降,多风格迭变而已,而生当二十世纪的王蘧常,仍能完成这样的大创造,新境重开,这是中国文化艺术自身理路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他就像一盏心灯,一道光,照亮了后来者的路。

是创造一个风格更重要,还是创造一个书体更重要,把这些理清的话,我想王蘧常在中国书法史、世界艺术史中的价值就能凸现出来。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这两年一直看着王运天老师和郭建中兄编《蘧草法帖》,尽心尽力,让人感动与敬重,其间更看得到一种文脉的传续。王蘧常先生的文化意义是巨大的,对他,可以说人书一体,书迹即其心迹,书学之路见证着他的问学之路,也是他的心路历程。

今年纪念王蘧常先生诞辰120周年的系列活动中,最早是今年2月在东京中国文化中心举办的“蘧草传薪—中日书法展暨第8届翰墨书道会展”,由王蘧常先生的旅日弟子郭同庆任会长的日本王蘧常显彰会与翰墨书道会联合主办,得到中国驻日大使馆文化部、日本艺术新闻社《墨》杂志等的支持,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老辈的书画评论家西岛慎一等或撰写序言,并挥毫写下书法作品,可见蘧翁在日本影响之大。

多年前我在编《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时曾经推出王蘧常先生的纪念专刊,现在再看,仅就书法而言,其实对王蘧常先生也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年少时喜欢帖学一脉,喜欢清新淡雅,而现在读王蘧常先生的章草,越来越感受到一种深沉博大且又自在的境界,尤其是背后的文化格局与视野。

今天在嘉兴,又一起参观了王蘧常先生的老师沈曾植先生的故居,再次感受到了嘉兴深厚的文脉与王蘧常先生这样一位文化巨人诞生的背景与渊源所在。

 所以我就想谈一点对王蘧常先生的“初心”与渊源的体会。刚才刘彦湖先生谈到王蘧常书法的巨大意义,包括在与世界艺术史的对比,确实是非常重要,很认同。当然,我也在想,如果仅从一个书法艺术的角度来体会理解王蘧常先生,可能是低估他了。上午在沈曾植先生故居读沈先生的书法,有一段话说:“他的书即他的行迹,他的心行所在”,这句话用在王蘧常先生身上同样是成立的,他的人与书是一体的,是不可分割的。如果分割地单纯从书法角度来理解王蘧常先生,就书法论书法,就像现在很多人把书法理解成一个视觉艺术,我觉得都是有偏差的,而且是偏差很大的,可能会误入歧途,也触及不到中国书法与中国文化的核心所在。

 回到王蘧常先生求学与书法的一个初心,可能不能不提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让他读《史记菁华录》,王蘧常口述《回忆趋庭三十年》中记有:“关于读书,我小时候在家中,我父亲课读就很严,他教我读《史记精华录》,也要我背诵。我父亲喜欢喝酒,他喝酒的时候就叫我站在旁边。他在书中任意提一句,我就得接着背下去。”又有:“吾父喜言项王事。及救赵,士无不一以当十,呼声动天地云云,为之色动气涌;至垓下之败,又为之呜咽流涕。问出何书?乃授以《史记菁华录》,读之,如厌饥渴。此为读史之始,大半能成诵。”

司马迁《史记》里写得最好的就是《项羽本纪》,见证着一种汉人天性中反对专制的巨大张力与性情之真。冯其庸先生对王蘧常的评价是十个字:“文章太史公,书法陆平原”,可谓名符其实,而且其间是有深意的。回到“初心”两个字,从儿时承庭训读《史记·项羽本纪》篇,可以见出王蘧常先生一生心迹的初心所在,也是太史公的寄意所在,其间有一种恢复汉人原初的浑元之气,恢复自在之性。我觉得理解王蘧常先生,或许得看到这个角度,也得回到到中国的文人与知识分子在这百年里的历史剧变中,如何安身立命,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这个民族与这个国家的过去与未来?包括他撰先秦史,都有一种深义。

我觉得在嘉兴这样一个地方探讨这个知识分子的话题,意义非常宏大。王蘧常先生的《国耻诗话》、《抗兵集》诗文均作于战时,王运天老师曾回忆说,王老当时读得是声泪俱下,让人可以想见其性情与风骨。

为什么他书法的线条会如此取法,会取法如此高古,所谓“毋走常蹊,觅前人穷绝之境而攀登之”,就像他在无锡国专讲《逍遥游》,有着一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这都与他内在的心境与取向相关,那种线条的苍莽、雄浑,独立,力透纸背,用这些词来评价他的书法或人格一点也不夸张——而这样的词在被当下很多书法家做评价之用,很多是虚伪虚浮的,但是这样的词用到王蘧常先生是极其贴切的,他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内在看得到一种真正的风骨所在,见证着中国士之文脉所系。

理解王蘧常先生,对中国读书人心性的探索,对学术本源的探索,对书法本源的探索,这里面都有非常丰富的探索路径。泰山巍巍,看王蘧常先生的书迹,书迹即是心迹,是他的心性所在,读他,会让我们汗颜,也会让我们生敬重之心,生独立与自在之心,对当下文化界、思想界无疑都有着巨大的启示。

江南文脉的滋养与中国学术脉络的传续

邓志峰(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王蘧常这样一位通才型大师的诞生,既得益于江南文脉的滋养,但也得益于王蘧常的传续。

文化不仅是知识的延续,而且是生命的延续。王先生身上有江南文脉的传续。

每个学术脉络都不是直接传过来的,实际是后面的人传续过来的。这恰恰是在王先生身上我们能看到的。我们今天的后辈,不管是书法界还是学术界,很困惑,怎么样达到那种生命的形态?这种生命形态,他表现在书法里,就灌注在书法里,表现在学术研究中,就灌注在学术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的书法和学术上是相通的。

王先生著《诸子学派要诠》,通过诸子时代对诸子自身学术脉络的概况,比如《吕氏春秋》《荀子》等,也包括汉人对先秦学术的整理,对这些经典,一代代人都在探讨,王蘧常为什么要花很大的力气重新讨论这些问题,他进入这些问题,窥视他们在精神上的思考。

王蘧常是江南文脉的代表。从乾嘉汉学,往前追述可追述至明代王阳明,再往前就是南宋时代,江南文化蕴含不仅是知识性的传承,也包括一代代学者对知识的理解。王先生在同辈人中也是特殊的存在。20世纪是一个非常激进的时代,对传统的完全否定是非常粗暴的。为什么当时王蘧常没有走到完全固守传统,或者否定传统的两极,今天我们来看,他恰恰走的是一条正道。

陈寅恪先生曾说,未来中国学术要吸收外来的东西,要和中国传统结合起来,继承传统如果不是开放心胸的传统,是没有生命力的。拘泥于某种形式,缺乏某种生命的链接,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是长远不了的。一个时代的学术,要有本有源。

以王先生为代表的这一代学者,我们需要高山仰止,去学习,去接续,而不是简单的创新和超越。对王先生的一个理解,可以概况为八个字,不走常蹊,江南文脉,他是江南文脉的传续。

杨自强(嘉兴日报报业传媒集团副总编):

通过王蘧常先生可以分析嘉兴文化传统,“通而变”是像王蘧常这样的嘉兴籍文化巨匠大师的共同特点:

王蘧常先生文史哲艺,每个方面,包括书法诗词,都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我也在想为什么能成就他?除了他是一个天才,更重要他能融会贯通。一个人的艺术做得好,是他人格的体现,学问的体现。

王蘧常实际上也是嘉兴文化传统的一个体现。嘉兴历史上,晚清到民国,出了那么多文化名人,他们的特点都和王先生一致,一个通,一个是变,首先是通,在通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有所变,通而变,比如王蘧常,比如王国维、李叔同,更早的是李善兰,都是如此。

从王先生身上可以看到嘉兴文化的特色,通而变。同时从王先生的人格,也可以看到嘉兴文人孤傲的一方面。王先生完全不媚俗,我做学问我写字为自己高兴,嘉兴文人很多都是如此。

从王先生身上,我们看到嘉兴文化的深厚和嘉兴文化的传承,这就是王先生对我们的启示、意义和价值。

沈永如(文史学者,王蘧常的学生沈侗廔之子):

我珍藏着不少王蘧常先生写给我父亲的手札。

我叫王先生为太先生,我父亲的一生一世都和王先生有关,我父亲去无锡国专读书,去阜阳上班以及后来离开阜阳,都是王老的推荐。

我记得我父亲带我去看王老,他坐在藤椅里,父亲恭恭敬敬站在边上,太先生握着我的手,慈祥得不得了。

1987年太先生到嘉兴来探亲,我也陪同的,我还记得,他拉着我的手后,亲切得不得了。我们一起去看他的老屋,漏得不得了,他一定要上楼,噶几噶响,他摸着楼梯,还有后面的围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想他小时候的事情吧。

他还要看嘉兴有文化的地方,比如范蠡湖的放生池,当时还遇到了陆俨少。

冯谷贞(王蘧常弟子):

我曾拜王蘧常为师学过章草书,一直珍藏着王蘧常赠送的草书真迹《章草草诀歌》。

我当时从农村抽调到民丰造纸厂,跟庄(一佛)老学诗,学书法,在一次展览时,有人说我的字是章草的写法,我回来后跟庄老说过,他说你跟章草有缘分,他就带着我去见到王老,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师母对我也很亲切,永远也忘不掉。

王老说你把不懂的写信给我,我会告诉你,他身体不是很好,手抖,我就说我来,你当面说吧。我就把每个月的假期集起来,去上海。

我晕车很厉害,但我每次去都满载而归,这个幸福感,现在想来还是在我的眼前。

当时王老给我写《章草草诀歌》,当时师母住院,他告诉我,这本帖你回去好好练,不要拿出来(给别人看)。师命如山,所以我一直珍藏着。

我一直有个愿望,最好能(把《章草草诀歌》)刻成碑,放在揽秀园,大家都能够来学习。

崔泉森(嘉兴图书馆原馆长):

我记得当年嘉兴在筹建沈曾植故居时,王蘧常先生起到很大作用。

1987年年底,我在谭其骧家里,他的学生向谭其骧汇报,说蘧老回家乡和嘉兴领导提起说要恢复沈曾植故居。

沈曾植故居和嘉兴图书馆有点关系,1953年时,沈曾植的儿子,沈慈护捐献了一批文献给嘉兴图书馆,市政府接受了。1980年代,我们曾经想要回来,作为古籍部,现在看起来筹备沈曾植故居,非常好。

范笑我(嘉兴地方文化研究者):

我当年知道王老是因为庄一拂先生,1989年王老去世的消息传来,当时是黄昏的时候,庄一拂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年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这两句诗我印象特别深,特别哀婉。

庄一拂先生当时也想做王蘧常先生研究,成立研究会,还专门印了白色的信笺。

嘉兴做王蘧常学术馆,家属捐了很多文献,我记得我帮着找过一些资料。

王蘧常的哥哥王迈常是吴藕汀先生的岳丈,他的弟弟王运常,在上海参与五卅运动,回来淋雨,发高烧,夭折了。庄一拂先生和王运常先生,在冷仙亭结拜过,所以当时还为王运常出过专辑。

苏伟纲(嘉兴收藏家):

我收藏有不少沈曾植先生的书法,可以把沈曾植和王蘧常的书法放在一起做比较研究,应该比较有意思。

刚才有观点对王老的研究不能单从书法来研究,我深有同感,我在王老的书法里看到了历史。吴藕汀的一句话我是比较认同的,沈寐叟的字可能到宋,王蘧老的字到了汉,到秦汉,甚至更往前。

嘉兴市人民政府副秘书长郭保东在座谈会致辞时表示,将把纪念王蘧常与嘉兴的文脉及当下文化建设结合起来,“王蘧常不仅留下丰硕的学问和艺术成果,更以其高尚的气节和品格为后人作出垂范。”嘉兴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局长张硕则用感谢、感动、感想三个“感”来概括此次纪念座谈会。

与会者在嘉兴还专程参观了沈曾植故居,探寻王蘧常先生在嘉兴遗留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