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接近完稿之时,恰逢全球新冠大流行病暴发。大自然中一种极为细小而且毫无科技含量的病毒,居然使整个人类世界停摆。无论是纽约的时代广场还是东京的银座、伦敦的SOHO,所有繁华都市的街道都一度“顿失滔滔”,空旷安静得令人莫名地悚然。面对每天飙升的感染和死亡人数,书架上林林总总高深的哲学书籍似乎顿时都黯然失色,而这现象本身却犹如一个巨大的哲学问号摆在我们的面前一一这个世界需要什么样的哲学?
这次疫情像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看清自己的真实处境。它以一种惨烈的形式告诉人类,其实我们非常脆弱。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是一个极为偶然的事件,而人类在宇宙中的消失,却已经是随时可能发生的高概率事件。过去从来与哲学研究领域无关的“迫切”二字,突然使哲学家如芒在背。原来我们并没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沉迷于那些永远争论不清的“永恒的问题”。这次疫情也像是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迫使我们去思考。什么才是最根本的价值?什么才是我们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说人类像是坐在一辆正在飞速冲向悬崖的马车上,我们现在最该关心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股票的涨跌,也不是互相的争斗,或者其他种种平时被人们看作天大的事情。我们最迫切需要的,是迅速地使自己成熟起来,获得在宇宙中生存下去的智慧和能力。人类在近两百年来确实长了很多本事,实现了过去只有在类似《封神演义》那样的小说中才看到的许多梦想。我们能上天入地,能使用激光武器,创造虚拟现实,能进行量子计算,改变基因,甚至能克隆自己。但作为整体的人类,其心智却似乎越来越幼稚,越来越任性,也越来越不靠谱。
而使人类的心智成熟起来,获得生存的智慧和能力,恰恰就是本书所探讨的“功夫”问题。儒学的核心是人的修养转化,学以成人,用宋明儒的话来说,就是“功夫”的长进。当我们把“学以成人”不只运用在个人身上,而是用于整个人类,那么显然我们现在最迫切需要的哲学,就是关于如何成人的功夫哲学了。而这,正是儒学的核心。
这一在全球大流行病的情势下变得显而易见的结论,却是本人毕生哲学探讨的主要心得。
本人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接触哲学至今,已有半世纪之久。其中前20年可以说是打基础的阶段。那个阶段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有四位导师。一位是刘潼福先生。是他以自己独到的思想和智慧,令茫然之中的我茅塞顿开,步入了哲学的殿堂,体会到了哲学教条和哲学思考的区别。然后先后进入我人生的是陈京璇先生、罗思文先生和柯普曼先生。是他们的启发引导,促使我深入西方哲学的殿堂,并负笈跨海取经,迂回地踏上了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之当代价值的路径。
90年代初的一个偶然机会,我有幸接触到中国功夫的实修传统,深得启发,开始从修炼养生的功夫角度去理解儒家思想的资源。尽管当时的理解水平还只是把功夫当作一条新的学术思路,一个儒学中值得发掘的层面,但这好比一个在幽暗山洞里摸索的人找到了一盏射灯,顺着这条思路看去,是一连串的惊喜,面前的一切都开始呈现一种前所未见的景象。在功夫视角下,我发现原来显得僵硬独断的论断其实是语用的行为,原来令人困惑的自相矛盾其实是功法的变换,原来毫无逻辑关联的碎片其实是同一个水晶体的不同侧面。整个儒家思想顿时呈现为一个生动活泼、圆融贯通的功夫体系。于是而有了本人2005年在夏威夷第九届“东西方哲学大会”所做的题为“Learning to be Human”(学以成人) 的报告,有了2006年秋在夏威夷大学任客座时以功夫为主线的“儒家哲学”研究生课程大纲,有了2008年发表的“Gongfu — A Vital Dimension of Confucian Teaching”(《儒家学说的关键层面——功夫》)一文,有了2010年在《纽约时报》发表的“Kung Fu for Philosophers”(《对哲学家而言的功夫》)专栏文章和2011年在《南京大学学报》发表的《将功夫引入哲学》一文。
当时的笔者以为今天才完成的这部著作已经呼之欲出,不少学界的同仁也有此期待,不曾想那只是儒家功夫哲学基本思路的形成,距离其系统的表述,还需经过一个漫长而曲折的丰富和落实阶段。尤其是一旦面对具体的方方面面,才发现自己尚需回头夯实地基,重新研读一些最基本的经典。于是痛下决心,暂时搁置了成书的计划,一边研读经典,一边研究一些专题(如后来分别成为本书第十一章和第七章之基本内容的儒家尊严观和儒家精神性的文章)。由此来拓展和深化功夫哲学的内容。由于《论语》这部儒家经典当中最“不哲学”的书,恰恰最典型地体现了儒家功夫哲学的精神,因而成就了此阶段的一个副产品,即笔者于2016年付梓的一部长达500多页的《论语》英文译注。
再次启动此书的工程,已经是2016年。应杜维明先生的邀请,本人赴北京在杜先生任院长的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工作了一段时间,在北大开设了一个共16讲,每讲两个小时的“儒家功夫哲学”系列讲座,首次对此专题做了系统的阐述。2018年的春季,本人又再次以儒家功夫哲学为主线,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了一学期的“中国哲学研究”专题研究生课程,通过与学生的交流而对其内容做了补充和改进。同年,本人又在北师大哲学学院的支持下,召集了一次“功夫论与功夫哲学工作坊”,来自中国大陆和港台近30位专家学者参加了会议并发表了论文。本人在会议上的发言“从功夫论到功夫哲学”,对传统儒家的功夫论与本人所说的功夫哲学的关系做了梳理。此文后来在《哲学动态》2018年第7期上发表,并成为本书第一章的主体内容。
在北京期间,本人得以经常与杜维明先生深入交谈请教。尤其是2017年9月,文汇讲堂与复旦儒学院联合邀请杜先生做一讲座,由我担任对话嘉宾。虽然在台上的对话很简短,但为了准备这次对话而与杜先生私下进行的交谈,则详细深入得多。这些交谈对我把握自己的论题在当代儒学复兴当中的意义有非常大的帮助。
2018年8月在北京举行的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以“学以成人”为主题这个主题与笔者2005年在夏威夷东西方哲学大会上的报告题目一字不差的巧合,令我感到欣慰和鼓励。它意味着儒家思想的这一核心观念得到了相当普遍的认可,成为世界哲学界所共同关注的一个方向。面对伴随着新冠肺炎疫情而来的种种危机,但愿有更多的人一起来关注怎么“成人”的话题。时不我待,人类应当迅速地成熟起来,培养自己在宇宙间生存所必需的心智和能力,也就是“功夫”,否则我们真的可能被开除地球的“球籍”。
由于本书从思路的出现到完成书稿断断续续跨越了近30年,其间有无数给过我启发、帮助和激励的亲友、同事、师长、学生,难以一一列名致谢。若论其中之最,除了前已提及的刘潼福、罗思文、柯普曼、杜维明,当数史地文、孟旦、安乐哲、弗莱德·多尔迈(Fred Dallmayr)、何随德、商戈令、黄勇、李晨阳、安靖如、王怀聿、吴震、董平、倪培华。还需要感谢的,是商务印书馆的责任编辑。他们以高度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的敏锐,纠正了书稿中不少笔误和行文欠妥之处。最后必须提及的,是感谢孔学堂基金会“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国学单列课题”的资助,允许我能够有较充裕的时间投入此书的写作。毕竟,时间(工夫)原本是功夫概念簇的第一义。没有时间条件,功力、功法和功效都无从谈起。
倪培民
2020年6月13日草就,2022年4月9日修订于美国大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