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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回顾丨王德峰:古典艺术的理想与命运

时间:2021-01-08

 2020年12月22日晚,由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分团委学生会主办的讲座《古典艺术的理想与命运》于邯郸校区第三教学楼3108教室和bilibili复旦哲院学生直播间同步开讲。哲学学院王德峰教授应邀主讲,谈谈他对于古典艺术理想与命运的反思。

 艺术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讲座伊始,王德峰老师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艺术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简言之:艺术是真理的事业,而真理则意味着人类对自身命运的领会和对未来的筹划。人是时间性的存在,人活着的每一个当下都在推断将来,但将来不是科学、知识和逻辑推断的对象。未来是希望和恐惧的对象,人必须以筹划和下决心的方式走向未来,而不能预知未来。我们筹划未来的依据,就是我们对命运的领会。哲学和宗教无疑是以真理为业的,艺术亦然。王老师在这里引用了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的说法:“我们必须做出决断:艺术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民族历史性生存的本源,因而必然是种领先,或者艺术是否始终只是一个附庸,从而只能作为一种流行的文化现象而伴生。”

 接着,王德峰老师提出了艺术作品的价值高低问题。就绘画作品而言,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常常会发生错位。一副画的商业价值源于它在市场上的稀缺性,已故画家的作品、民间流传较少的作品自然价高,但这无关艺术价值。王老师在这里给出了两种观赏绘画作品的情形:一种是你和作品之间形成主客体关系,你是观赏的主体,而作品是被观看的客体;另一种情形中,你在这副画前伫立良久,慢慢地就走进去了。能让人走进去的作品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因为它是一个世界——不是对象世界,而是生存世界。

 文学作品亦然。以王安石的六言诗《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其一》为例:“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倘若最后一句延续前三句的手法写景,那么它仍不失为一件描摹生动、用词精当的作品,但不是一首真正的诗。惟当我们读到“白头想见江南”,一个真正的生存世界才得以在我们面前展开。类似地,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句,则描摹出一个天涯游子的生存世界。这些堪称艺术作品的作品中,无一不蕴藏着一个能让人走进去的生存世界。

 古典艺术的兴起与理想

 在阐明了“艺术何为”和“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作品”这两个问题后,王德峰老师指出,当代人疏远古典艺术是个普遍现象。从那些令人讶异的当代艺术的创作中,我们发现:不可能作为艺术的东西现在被称为艺术了,这意味着向来给予人类以巨大鼓舞和心灵滋养的古典艺术也就衰落了。那么,古典艺术的成就和它往昔的价值到哪里去了?我们正是带着这样的问题来回顾古典艺术的。

 (一)古典艺术的定义

 Classical art其实指称的是“西方近代艺术”,因为14-16世纪的文艺复兴是向古希腊艺术理想的返回,使得曾长久作为“宗教的婢女”的艺术第一次获得它自主的地位。音乐、绘画、建筑、雕塑都进入了艺术的近代进程,形成所谓“经典”的形态,为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提供了这个典范。所以,人们才在文学艺术领域中把“近代的”与“古典的”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中国而言,并无“古典艺术”这个概念可用的语境:真正的中国艺术,其实在原则上始终是古代艺术。

 (二)古典艺术的理想

 1.古典艺术的兴起和理想

在王德峰老师看来,古典艺术的根本目标就是个性与普遍真理的统一。艺术参与了欧洲人对未来的筹划,是他们当时生存世界的展开。随着启蒙运动兴起,基督教的价值观逐渐为科学的原则所取代,欧洲的艺术表现出人们对未来的信心:未来,是每一个可以承担真理事业的个性所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们于古典艺术中所观照到的不朽的理念,正是经由艺术家充分表现个性的创造,才得以在古典艺术中获得了它感性的光辉。例如,在歌剧《江姐》的咏叹调中,抽象的共产主义的理念就化为了感性幸福。如此,我们便可以理解黑格尔对“美”的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伟大的古典艺术可以把我们的心灵提高到神圣的境界,人类心灵最深刻的志趣 、最深广的情感无不可以在古典艺术中得到展现,由此艺术获得了与哲学、宗教同等的地位。

Coronation of the Virgin.Titian.16c   

 通过对五大基本主题(即:命运、爱情、大自然的壮阔和优美、民族的苦难与奋斗以及英雄的业绩与献身)的表现,欧洲古典艺术不断启发西方人去体验人的高贵与尊严,去培育博大的情怀,去帮助人的心灵摆脱渺小与卑俗的方面,从而能够容纳最高贵的欢乐和最深刻的痛苦。无怪乎黑格尔非常自觉地把真理与诗歌、与艺术关联:“诗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人类最普遍最博大的教师。”

 2.古典艺术的时代根源

 简要来说,古典艺术的时代根源就是在基督教没落的背景下,新生的第三等级要求个性解放,重新理解人类生活的根基、人类心灵的力量。他们怀着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一切伟大事业的真正基础是人格的力量。在古典艺术中,我们的一切成功和失败,希望和痛苦都获得了它的高贵性。

 古典艺术衰落的历史命运

 1.近代自由个性理想的抽象性质

 近代启蒙运动后,两种独立的人格被树立起来:一是新教改革后的新教人格,二是笛卡尔开辟的理性的人格。其最大的问题在于空疏化和抽象化,因为它脱离了存在本身。我们在对存在者的规定,也即用思维的范畴对周遭世界加以规定和分类中,遗忘了存在。而人的生存是对存在的领会。古典艺术以感性的形式,建筑起超感性的世界,这意味着最后将达到虚无主义的境地。尼采率先发现了这一点。当他喊出“上帝死了”,其真正的含义是整个超感性的世界崩塌了——既是基督教的上帝死了,也是西方近代理性形而上学所塑造的上帝死了。

 为什么“上帝死了”?我们又是如何亲手杀死上帝的?对此,王德峰老师借用韦伯的“祛魅”概念提供了一种精当的解释。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的世俗化要归因于技术和资本这对孪生兄弟。技术直接对自然世界祛魅,它是一种用以改造自然界,并形成我们控制自然界的知识的工具理性,此时自然世界便不再是上帝意志的神圣体现了。而技术的祛魅归根结底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要求的。在社会世界中,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中世纪的等级次序被打破了,人们被资本赋予了向上攀登的维度;在现代社会,医生、教师这些职业的神圣性已然消失,皆服从于资本的逻辑。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首先把劳动抽象化,为了交换价值的增长,个人的感性劳动不得不为资本这种抽象的劳动服务,而劳动抽象化最终导致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抽象化。于是,为笛卡尔所盛赞的理性终于成为了工具理性。

 2.    当代人的价值坐标与三重异化

 (1)当代人的价值坐标

 工具理性终究不能为我们奠定社会的价值秩序,王德峰老师随即为我们勾勒出当代人的价值坐标:X轴代表效率,Y轴代表效益如何在人与人之间公正分配。除此以外,便没有第三个维度了。对此,王老师将当代人比作阿米巴虫——这种虫没有脚,它们的位移依靠身体一部分向内收缩,一部向外延伸——那个向更崇高的实在攀登的维度已经消失了。如今,人们是否认同一个企业的制度取决于它带来增值的效率。街头上一度随处可见的标语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更是赤裸裸地把生命的意义还原为金钱。古典艺术曾经有过的理想,终于在韦伯所说的“祛魅”过程中沦为一个抽象的、空疏的理想。

 王老师还指出,当代人生活在其中的宇宙,是一个冷漠的、毫不关心人的命运和痛苦的物质的宇宙。人在这个宇宙中感到无限孤独和虚无,这便是荒诞感的源头。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揭示了荒诞的本质:“大家所熟悉的世界是一个可以用哪怕是不充分的理由来解释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光亮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陌生的异乡客。他是一个无可补救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而失去了对故园的记忆和对乐土的希望。人与人生之间,演员与背景之间的这种脱节,正是令人感到荒诞之处。”当物质的背景和人精神的需要已经脱节,但我们还是想成为精神的存在时,便产生了诸如《等待戈多》的荒诞戏剧。

 类似的现象也发生在建筑和雕塑的领域中。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那些以金属和玻璃制成的建筑和雕塑,和周遭的环境是脱节的,因而让人觉得怪诞。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今天技术被广泛地用于艺术创作?王德峰老师的回答是,我们处在一个技术的时代,技术和人的情感是脱离的,但人依然有表达生存情感的需要,于是人只好让技术来抒情,尽管这意味着荒谬。因为,技术是处理物质世界并使其为人类服务的手段,它是没有温度的。故而,在技术的世界里,“能为他解决问题的超验的力量是不存在的,他在这个宇宙的背景中无法获得人生命意义的启发”(弗洛姆语)。只有去过“生产性生活”(productive life),不断生产,不断扩张力量,让权力意志的发挥能使我们本无意义的生活有那么一点意义——这一切带来了当代艺术的基本特征。

 (2)当代人的三重异化

 首先是人与上帝关系的异化,上帝不再可能再存在在我们心里。其次是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社会是在人之外的抽象的异己的力量,社会强制性地支配每一个个人生活,它明确规定了我们数量上的奋斗目标,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代英雄都是数量上的英雄——量的标准成了价值的唯一尺度。第三重异化人与其自身关系的异化。人对自己像对陌生人那样,职业和个人理想的一致已成为一种罕见的幸运。人如今成为一种类似于石油的“资源”,当“人事部”变成了“人力资源部”——人的物化,已经昭然若揭。叶芝的诗句 “既然向上的梯子已撤去,我就躺在所有向上梯子的入口处散发恶臭”可谓恰如其分。

 当代艺术的基本特征

 王德峰老师提到,威廉·巴雷特的著作《非理性的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代艺术的真实价值,即:当代艺术就是从承认精神的贫困开始的。这个时代是如此平庸以至于它不知道自己的平庸,而当代艺术直接地刺痛了庸人的痛处。它甚至不惜采用激烈的、放肆的格调,比如达达主义艺术家在蒙娜丽莎的脸上画胡子,以解构那个“永恒的微笑”。这被认为是本世纪非理性事件正当的喷发。当代艺术公开地承认:我们已经被以前的精神避难所抛出来了,赤身裸体,无处可逃。

 以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主义画派画出了真相:我们必须承认绘画是平面的,而透视法是虚假的。真正的艺术家应当是诚实的,尽管他从古典艺术中获得了艺术的修养,却不肯再在古典的范式中创作了,因为古典的创作手法包含着虚假和掩盖。王德峰老师以瓦格纳与尼采、高更与梵高交往的轶事为例,尼采和梵高之所以对那两位艺术之路上的先驱者感到失望就是因为瓦格纳与高更在自己开辟的道路上退却了,转身躲进了古典的避难所——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你却营造了一个虚假的家。于是,当代艺术叮嘱我们:不要退却,不要躲闪,不要虚构避难所,不要虚构我们可能的希望

 王德峰老师认为,当代艺术的基本特征可以被立体主义概括:既然人类已经不再可能皈依一个超验世界,艺术家必须坦率地面对一个不可解释的、平面的世界;既然精神的运动不再有向上的维度,而只能水平地进行,那么艺术中高潮的因素也必须被夷平。

 (1)空间的夷平

 多维空间被夷为平面,这不仅常见于立体主义派画法,在《荒原》《尤利西斯》《声音与疯狂》等小说中也是如此。近的远的、过去的和现在的都被安置在一个平面上,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三一律”在这种文学创作中被打破了。

 

Man and Woman.Pablo Picasso.1971  

 (2)高潮的夷平

 巴雷特评价《尤利西斯》“有力而阴郁、优美而悲惨”,其情节始终在水平方向上展开,从未达到过一个危机点和危机的解决。而乔伊斯写作的混乱和无秩序不能不归咎于他的题材,即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平庸而散落的。因此,与别人的小说相比,乔伊斯的小说才是真正的小说(fiction)。

 (3)价值的夷平

 塞尚以极大的热情专注来画一只苹果,使得每一只苹果都如大山一样雄伟壮观。在这里,对题材的价值区分取消了,最普通的物件可以被作为最不朽的对象。绘画甚至可以没有对象:画布上的色彩和形状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实在(reality)。

 如此看来,当代艺术所致力于的目标正是对传统的人的形象的破坏。它破坏传统的人的形象,反叛传统的审美标准。在当代艺术的表现中,我们看到:人是一无遮掩的,甚至可以说是碎尸万段,他身体的各个部分被扔得到处都是。

 王德峰老师还指出,今天的当代艺术终于走向了“屌丝”的艺术。他深入分析了“屌丝”一词的两重内涵。“屌丝”首先包含着深刻的失败感和由此产生的自嘲感,因为所谓的“屌丝”群体在现代社会里无法获得社会所推崇的成功,他们一无依傍,也看不到希望,于是只能自嘲;在第二重内涵中,“屌丝”隐含着某种骄傲感,即:当我自称“屌丝”时,我在说最真诚的话,我在明确地拒绝这个资本世界的目标和那些看似美好的虚假装饰,而你们不敢。可以说,当代艺术就是当代世界中无产阶级的艺术。在今天,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不是在罢工上得到表现,而是体现在当代艺术对这个世界根本的否定态度上。

 总结

 最后,王德峰老师总结道:古典艺术的衰落是一种历史性的命运,当代艺术的兴起是必然的。因为当代艺术是人类所患上的现代性病症的直接表达,是无家可归的痛苦的公开显露。它和盘托出了令人不快的真相,触及了我们内心的隐痛,因而引起了我们的恼火。那么,出路在哪里呢?王老师认为,当一种批判达到真正彻底的程度的时候,当在古典主义的理想中构造起来的传统的人的形象被完全破坏后,人才会有希望。正如阿多诺在《美学原理》中所说,曾经有过的古典艺术的真理,并不因为时代的变迁就不是真理了,它需要等待。也就是说,在当代艺术终于走完它的路程以后,伟大的古典艺术所包含的真理,将以新的形式再度成为鼓舞我们的力量。我们期盼着,未来的人类能够汲取古典艺术中最宝贵最真实的东西,并且抛弃它虚构的形态。

 最后,王德峰老师解答了同学的疑惑,本场讲座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圆满落幕。

 王德峰老师以其对古典艺术的领会和对当代社会的洞见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哲学图景,带我们领略了古典艺术往昔壮丽辉煌、生机勃勃的理想,揭示了它衰落的历史命运之为必然。纵使横亘在当代人与古典艺术之间的是资本的逻辑、现代的病症,古典艺术已然不能成为一个避难所。而这场讲座依然提供了某种模糊的亮色,我们相信,那曾经把人类心灵提振到如此高度的古典艺术,终会帮助我们重新找回失落的精神维度。毕竟,人最大的激情,就是将意义赋予生命。

封面图特别鸣谢:于明志

供图 | 沈心悦

文案 | 陈诗逸

排版 | 林泓西

编辑 | 沈心悦

责任编辑 | 张妙妙

审核 | 吴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