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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期 |张明君:哲学家不是科学家的指导者,而是合作者

时间:2022-01-05

张明君,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讲师,哲学论文网络发表平台《哲学评鉴》编辑委员会委员。2021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为生物学哲学(重点关注生态学和演化生物学),科学哲学,公众理解科学。


◎求学之路◎

Q1

您本科阶段学习化学,研究生与博士阶段进入科学哲学领域深造,是怎样的契机让您进入“哲学”的领域?

我选择离开化学专业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在化学领域的学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很成功,也没有带给我很大的成就感和动力。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继续学习化学。

另外一个就是化学等自然科学的整个研究模式表现出一种高度的细分化,以至于很多时候连同一个实验室其他人做的研究,可能都不太能看得懂。这让我有一种被困在一个非常小的领域中的感觉。而我倾向于做一些更加具有理论性和普遍性的工作,因此萌生了转向人文社科领域的想法。(不过我后来慢慢意识到,学术研究的细分化在各个领域都是趋势,只不过在人文社科领域,各分支之间的知识壁垒还没有那么高。)

我一开始也没想好一定要进入科学哲学领域,那时候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比较感兴趣,但是跟一位马院的老师讨论之后,他认为我的科学背景可能更适合做科学哲学这样的一个交叉领域,这样的话我本科学习的东西可以用得上,同时又满足了我想研究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问题的意愿。当时碰巧有朋友在上一门科学哲学的课程,她建议我去旁听一下。我听完之后也比较感兴趣,就联系了这门课的老师,也是我后来的硕士生导师——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的王巍老师。后来我通过“跨系推研”的政策去了这个研究所攻读科学技术哲学方向的硕士学位,从此正式进入了科学哲学领域。


Q2

您博士就读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请问留学期间是否有给您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或课程?

我印象最深刻的老师是我的博士生导师,Michael Weisberg。他非常忙碌——他是系主任,同时还有两个小孩需要照顾,另外还是一本著名杂志《Biology & Philosophy》的主编,自己也有很多研究课题。尽管如此繁忙,你还是会发现他对生活和学术都充满热情和能量。他非常关心自己的学生,这种关心不仅是学术上的,还包括日常生活和就业。我读博士的时候因为文化上的差异,加上英语也不是我的母语,所以在学习上有很多困难,情绪有时会有一些低落沮丧。我去跟他交流,他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帮助我。包括在找工作的时候,他也会非常努力地帮我写推荐信,指导我如何更好地准备面试。所以我觉得能够成为他的学生是非常幸运的。我常想:如果未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学生,我要像我的导师对待我一样去对待我的学生。

我印象最深刻的课程是我上的第一门课,叫做“proseminar”,中文可以翻译成“初级研讨课”。它是一门必修课,所有一年级的博士生都要一起上这门课,形成一个cohort(同级生群)。这门课程类似于一个哲学导论,各个领域都会涉及一下,由两个老师合开。每节课前都要提交阅读心得,在规定字数内总结全文并提出一个问题或批评;老师在前期会做一个示范,教给你作为一个领读人应该如何设计讲义,如何带领大家去讨论课程的阅读材料;老师也会指导你如何写一个小论文。几节课后,由同学们轮流来做领读人;在课程的后半段要把自己的期末论文大纲准备好,在课堂上展示,接受大家的批评,然后进一步修改。所以这门课基本上涵盖了哲学研究的全部过程——读文献、写读书笔记、跟别人讨论文献、展示、写论文、修改论文……所以我觉得它对于研究生新生来讲是一个非常好的训练。

我之所以对这门课印象深刻,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一开始在课上表现得非常差。一方面英语不能完全听得懂,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另一方面口语不好,常常插不上话。课程有三次小论文考核,我第一次得了个B。因为我们系老师给分比较宽松,B已经属于很不好的了。老师觉得我不仅在论证上问题很多,基本的英语写作也不达标。事后我好好反思了一下:我在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完全是“闭门造车”,没有跟任何人讨论。从第二次小论文开始,我在选题的时候就会去找老师讨论,有草稿之后还会找同学讨论,正式提交之前还跑去写作中心跟咨询老师一起润色语言。到第三次小论文时,我已经可以拿到A-了。这个过程很艰苦,但它让我体会到,哲学的学习是有方法可循的,努力是会有回报的。

◎治学心得◎

在科学哲学领域,请问国内与美国在学术上各自有什么特点?

我个人的感受是:总体上来讲,在美国,科学哲学领域中的学术分工更加细致,在每个领域、每个话题上几乎都可以找到相应的专家;学术发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科学化/技术化的倾向,特别是在分支科学哲学领域,仅仅依靠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或者泛泛地使用科学上的例子来探讨哲学问题基本上已经不可行了,研究者需要对与研究问题相关的科学理论和实践有比较细致的了解。相比之下,国内科学哲学研究的分工细致程度和技术化程度还没有那么高,更倾向于谈论一些比较“大”的、哲学性更强的问题;有时候,引入很多对于科学细节的讨论反而不是那么受欢迎。不过从长远来看,学术分工的进一步细化以及技术化程度的提高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另外,在美国,科学哲学家与科学家的互动与合作会更多一些。


Q4

 您怎样看待哲学史基础与数学、物理基础在科学哲学研究中发挥的作用?


我觉得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它们都是重要的,但是可能要根据你的研究兴趣和研究领域而有所侧重。举个例子,如果你是做数学哲学和物理学哲学,那么你的数学和物理基础——特别是跟你要研究的具体问题相关的那部分——可能需要相当扎实,否则的话只能停留在外围、非常粗糙地去讨论这些问题,很难做出一些有意义的贡献。但是如果你是做生物学哲学的话,除非你研究的问题有特别要求,一般情况下,非数学和物理专业的本科数理训练就足以支持你做一些研究了;如果涉及到更加高深的数理问题可以再去补一下相关知识,没有必要专门修好几门课。

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对相关的哲学史了解的越多,可能会越有助于把握所研究的问题在历史上的发展脉络,或者从中找到一些灵感。不过,对于哲学史的学习到底应该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则有很多争议。我在宾大读博士的时候,系里要求所有的博士生——不管你是什么方向——都要修三门哲学史的课程,其中一门必须是古代哲学史,第二门必须是早期现代哲学史,第三门可以任选。当时有很多学生对这个规定不满,还发起了一场关于要不要废除这个规定的投票,有很多人附议,认为应该放松对于哲学史课程的要求,但是最后投票的结果是没有废除。

所以在何种程度上我们需要哲学史的基础,我觉得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选修一两门一般性的哲学史课程还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到底要多么地深入,可能取决于你所研究的问题。如果你研究的问题在哲学史上有一个非常深远的基础的话,可能真的需要回到这些历史中看一下这个问题的发展,因为这是你研究的基础。但是如果你研究的问题是最近才涌现出来的,虽然历史上也略有提及但是在学术脉络上并没有那样强的连续性,可能哲学史基础的强弱对你的研究影响不大。


Q5

对同学们来说,生物学哲学可能是相对陌生的领域,能否简要介绍该领域?

我们所说的科学哲学一般分为两大类,一类叫做一般科学哲学(General Philosophy of Science),这种研究方式是把科学当做一个整体,不分科的去讨论科学中的哲学问题,比如什么是科学的方法,科学和伪科学的区别是什么?另一类科学哲学的研究叫做分支科学哲学(Philosophy of Specific Sciences),这种研究要求我们深入到某个具体的分支科学领域去讨论有关的哲学问题。所以分支科学哲学可以进一步细分为很多不同的分支,比如数学哲学、物理学哲学、化学哲学、生物学哲学以及认知科学哲学,等等。

哲学研究从广义上来说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描述性的,关于澄清“是什么”的问题;第二类是批判性的,对已有的一些概念、方法、理论或观点进行批评;第三类是规范性的,研究“应该是什么样的”的问题。

生物学哲学就是对生物学的概念、理论、方法、实践及其相关影响所进行的以上三类哲学研究的总称。比如,在讨论“什么是基因”的问题时,生物学哲学家会研究生物学家是如何使用基因的概念的(描述性研究),他们对概念的定义是否是恰当的(批判性研究),如何更好地定义“基因”以便于促进生物学的研究(规范性研究)。

Q6

您在下学期会开设本科生课程“科学解释研究”,能否简要介绍该课程?

科学不仅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的,还帮助我们理解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纷繁复杂的现象提供好的解释是科学的一个重要目标。那么,什么样的解释算是一个好的科学解释呢?围绕着这个问题,产生了非常多的哲学争论。比如,科学解释是否存在某种统一的模式?是不是所有的解释都是因果性的?什么叫做机制?机制如何帮助我们解释现象?科学解释常常依赖理想化的科学模型,这些模型包含了一些严格意义上真值为假的前提。那么,这些包含假前提的科学模型如何帮助我们理解真实的世界?“科学解释研究”这门课程会对科学哲学中跟科学解释有关的主要问题做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我期待大家上完这门课后,能够对跟科学解释有关的哲学问题有一个“统筹全局式”的了解,以便于未来对相关问题做更加深入的研究。

◎业余生活◎

您参加了今年的129合唱比赛,请问您对这个经历有何感受?工作之余您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其实我在本科期间也参加过129,但那时候是某个年级全部一起参加的。咱们复旦哲院的合唱队伍不太一样,会有不同年级的学生参加,还有很多人是合唱团的。相比于我之前参加129的经历,我感觉大家的热情和主动性会更高一些,而且专业性也更强。我刚参加的时候感觉有点压力,因为我音乐基础不是很好,虽然有颗文艺的心,但是没什么文艺细胞,分声部合唱很容易被带跑。训练几次之后,慢慢有了一些感觉,开始比较愿意参加后面的活动。最后我们没有进入到决赛,不过得知消息的当晚还是继续排练了,我看到有人流泪了。我当时没啥感觉,回去之后挺难受的,虽然我只是一个打酱油的。不过就像袁新书记说的,“只要想想我们每一次排练,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我们都会如约而至,磨练了意志,锻炼了决心;想想我们在每一次的排练中,都和同学和老师们结交了友谊,加深了感情……想到这一切,想想这一切,就会觉得一切都值得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而这也是音乐的真谛:领悟人生,纵情欢唱。”所以如果下一次有机会的话,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我会继续参加的。另外,我觉得我们的指挥陈老师特别棒,有他做我们的指挥我觉得很幸运。

我生活中是一个比较无聊的人。但是也会有一些体育爱好,比如说夏天的时候喜欢游泳,天气好的话也会出去远足或者骑行。最近开始在教练的指导下去健身房撸铁,因为我感觉长期在办公室伏案工作对身体的影响很大,需要加强锻炼。平时的话喜欢刷剧,去电影院看电影,或者跟朋友出去探店,品尝美食。图片


吴虹:




您的研究内容很有意思,会讨论一些科学方法(例如Null-Model-Based Hypothesis Testing)的可靠性,能分享一下哲学家和科学家视角的异同吗?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家来帮助使用这些方法的科学家,更好地认识到这些方法的局限和问题?



张明君:



很多人常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好像哲学家比科学家更高明,甚至可以指导科学家似的。我反对这种观点。原则上来讲,科学哲学家所做的工作,不论是描述性的、批判性的还是规范性的,科学家都可以做。只是因为学术分工和训练的不同,科学哲学家在研究某些问题时更有优势。比如,科学家的主要时间都要花在经验性的工作上,包括设计实验方案、收集数据、分析数据,等等;而科学哲学家则可以把时间用来系统性地研究某种科学方法(比如我之前研究过的“基于零模型的假设检验”)的起源、发展、争议以及如何改进等等。另外,哲学家在概念分析、理论梳理等方面的系统训练也使得他们在进行相关研究时有一定的优势。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家在研究上应该是合作性的关系,而不是哲学家指导科学家的关系,他们的工作本质上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共同解决复杂的问题。

在实际的研究中,两者有互动,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少。我希望未来科学家可以更加重视科学哲学的研究成果,当然这也要求科学哲学家更加深入地走到科学理论和实践的内部去,而不是以业余科学家的姿态泛泛地空洞地评论科学。


吴虹:




有一句广泛流传的话,就是研究者没有假期。一个研究者的生活基本是被他的研究兴趣、思考和阅读所占据的。请问您是怎么平衡研究和真正的生活的呢?


张明君:




首先我认为研究和生活不是并列的关系,研究是生活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部分是非研究性的日常生活。有的人可能会特别看重研究,以至于会尽量减少日常生活所占的时间,包括社交、娱乐甚至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然后把这些时间都投入到研究当中去。还有一部分人特别注重自己日常的生活,而研究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只要满足学校和单位的研究要求就可以了,其他的时间都用来享受日常的生活。

当然这是两种极端,大部分人都是在这个谱系中间的。我属于比较偏重研究的那种。在读博士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一天所有的时间都应该用来去看书、做研究、写论文,当我刷剧或者是出去玩的时候,常常会产生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但其实是有一种危险性在里面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时候你的努力都会有成果,你的成果也不总是会被你的同行认可;当你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在研究上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种挫败感,好像自己人生的一大部分意义都消失了,有时会对人产生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讲我的生活还是更加侧重于研究,但我还会试着把重心做一些调整,在生活中去发现一些让自己觉得有意义、有意思的事情去做。一整天都坐在在课桌前并不一定真正在客观上提高研究的效率,在生活上的社交或者娱乐能在某些时候缓解你研究上的紧张,甚至给你带来一些灵感。

总之,我的建议是:不管怎么样,达到一个自己舒服的状态就好了。如果你侧重研究,你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你的研究上,但是当你发现你投入的时间并没有增加你的研究效率和产出时,可能需要反思,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如果你的重心是在日常生活上,当然也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最后发现自己的研究产出达不到单位的要求时,你可能需要提醒自己多花一些时间在研究上。这是一个需要时刻反思和调整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