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860
编者按:哲学从不乏跨行研究者,从医学到哲学再到生命医学伦理学,专业学习的每一阶段都是一种积累。本期周一谈治学,我们采访了从医学转入哲学研究的尹洁老师,一起来听听尹洁老师的选择和判断!
全文4133字
阅读约需12分钟
尹洁
尹洁,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青年研究员、硕士生导师。复旦大学护理学(五年制)医学学士,复旦大学外国哲学硕士,美国纽约州立大学Albany分校哲学博士学位,曾任东南大学哲学系和医学人文学系副教授、副系主任,获得多次教学奖。主要研究方向为生命医学伦理学,医学哲学,康德哲学。著有《康德心灵理论研究》《医学哲学》等专著,以及多篇涉及生命医学伦理学、康德哲学等主题的论文。
一、成为哲学工作者
Q1
是什么契机让您在硕士阶段转入哲学领域深造?
我并不是学医之后才对哲学有兴趣,因为高考志愿和个人原因才调剂到了医学院。护理和我的个人特质不太相合,我的操作能力比较差因此不大适合学这种需要动手操作的学科。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具有内在逻辑的东西,在医学院我最更偏向于学药理学这样的学科,我可以很清晰地知道它的机制、因果关系是什么。其实我一直在寻找究竟什么是我热爱的、可以作为事业的学科,我尝试了法律、经济和其他社会科学,我发现我最在意的仍旧是现象背后概念性与基础性的东西,所以最后我选择了哲学。那时候从枫林校区到邯郸校区要倒三趟公交车,在路上要耗掉两个多小时。但是我还是在本科时听了一些哲学的课程,对我触动很大,尤其是在专业态度上。总的来说,从医学到哲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我从一开始就想学哲学,只不过兜兜转转了一圈才又回到这条路上。
Q2
您在复旦求学时研究方向偏欧陆,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分析哲学呢?
尽管我求学的时候复旦哲学的风格偏向于欧陆,但是老师们的研究并不局限于自己的领域,他们的视野很广阔也受到不同方向的哲学训练。开始我可能受欧陆的影响更深,但是在学习的过程中我发现,分析性的东西更符合我的气质。我是个理工科学生,我非常喜欢自己能够有思想上的清晰性。以分析的方式来呈现和联结观念对我来说更容易接受。所以我在学欧陆哲学的同时,自学了不少分析哲学,写论文的整体风格也是偏分析哲学。我申请美国的博士时也没有申请任何欧陆的项目。所以后来我的博士学校告诉我,录取我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因为无法判断我偏向欧陆的训练背景能否读下来一个分析哲学的项目。
Q3
您在美国完成了博士阶段的学业,您认为美国博士项目更注重对何种哲学能力的培养?
美国博士项目中分析哲学的项目占比重较大,可能90%以上都是分析的项目。他们在意的东西跟社会所需要的能力是一贯的。他们认为哲学培养的分析能力是通用的,对其他学科如法律所要求的思辨和论证能力,医学所要求的诊断能力都大有裨益。这种分析能力的培养是项目的基本目标。
博士项目会特别注重写作能力,手把手锤炼写作的清晰性。他们会不断地来训练学生怎样用一个相对较短的篇幅把一个论证分析清楚,短论文实际上会更加考验写作功力,如果能用有限的文字讲清一个问题那么大论文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这是一个比较快速见效的方式,但是它也需要时间来练习。
同时这种培养需要你不断地修改论文。好的论文永远不是写出来,而是改出来的,从初写出来看上去完全不能接受到慢慢地把它改到能接受为止。在这个过程里你还需要找机会和其他人沟通,根据别人的反驳意见进一步修改论文。你永远不会写出一个令你满意的东西,除非你跟同行保持持续性的对话。
Q4
老师的研究涉及伦理学与人工智能、神经科学等学科,在您求学阶段您如何展开跨专业学科的学习?
由于我是学医学出身,神经科学比较容易上手,无非是更微观的层面。但神经科学的难度在它的实践向度,作为当前一些热门科学研究里所采取的方法和技术手段,它需要研究者阅读文献来了解学科最新进展。譬如说术语上的问题,需要请教神经科学相关的专业人士。
我其实对人工智能没有什么背景,最多有一些自己写代码的经历。不过我觉得人工智能伦理和人工智能哲学对专业知识的要求不同,我做人工智能伦理的过程是一边摸索一边学习。人工智能伦理的很多研究,其实还是依赖于在应用伦理上的一些方法论和基本的概念架构;但进入细节,我们需要跟科学家或者工程师一起来完成这个工作,而不是兀自臆测。懂不懂技术细节很重要,哪怕不是最为微观的技术细节,你也得大概知道他们的整个逻辑、学科重点、主要方法、基本预设、理论框架是什么。
对于想要从事哲学交叉学科研究的同学来说,我的建议是你永远要找你觉得有兴趣的东西看,而不是导师的提议或者时下的热潮。虽然我们学习哲学的人都追求概念的清晰性和论证的逻辑性,但是你真正感兴趣的方向还是被你个人的生活经验所形塑。除了兴趣之外,你还要看自己是否能做出一些成果,正向的反馈很重要。如果说一个人有兴趣却完全不能贡献出原创的东西,那么无疑会对人的自信心造成很大的打击。
二、哲学之思与时代之问
Q5
老师最近主要的学术关切是什么?
我比较长久的研究方向是医疗公正,这学期从理论框架转移到了偏应用的方向上。之前一直在写作和修改一本书稿,《医疗公正的哲学内核》,主要是讲医疗公正这个问题背后有哪些哲学的理论框架可供借鉴使用,是为健康资源或者卫生资源分配奠定框架的理论性工作。但是这本书中很多中阶(middle-range)的问题我没有处理清楚,所以这学期的大部分精力会花在卫生保健资源的配给上,开的课程也都跟这个话题有关。这个话题相对于医疗公正来说,更加接地气一点,会探讨在分配卫生保健资源时需要考虑的具体标准、标准背后的伦理原则和辩护理由,以及我们实施过程里可能遇到的实际困难。然后再用这些应用性的东西反过来推动中阶理论乃至哲学理论。
整体来说,我还是在做大的医疗公正框架里的东西,只不过这学期为了让大家在课堂上更有兴趣,讲的内容稍微偏向应用一点。所以会讲到很多大家目前很关心的话题,比如说在新冠期间我们怎么来看待卫生资源配置问题。
Q6
您认为面对新冠疫情,医学伦理学需要回应哪些挑战?如何回应?
在新冠之前,大家都没有非常明确的公共卫生的概念,没有意识到公共卫生层面的防疫,比如说预防措施和干预措施在生活中发挥过作用。事实上他们一直发挥着作用,无论是日常打预防针,还是前两天国务院发布的关于推进全民健身的文件,都是在公共卫生层面从人群角度来考量如何推进全民的健康。健康问题不仅仅是单独列出来的民生重大问题,它牵涉很多方面。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资源都放在卫生保健上面,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防疫上面,所以这里边必然存在一些冲突。卫生资源配置关注的不仅仅是在不同的人群或不同的措施之间的调配,我们还关心当你投入到卫生资源时,需要多少程度的投入以及如何被正当化。因此,当伦理学学者选择医疗公正这样的话题来切入的时候,势必带有一个前提和立场——比方说,我们可以选择从“公平”(fairness)入手。
那么医学伦理学如何回应这些问题?首先这牵涉医学伦理学如何定位的问题。传统上医学伦理学关涉的是临床层面的一些医患关系,比如说临床实验是否会影响到病人的权利,医患关系里边到底是病人自主、家庭自主还是医生来执行相对来说比较家长制的操作?但是当今一个很大的转向是,我们慢慢从更大的背景来看待这些问题。这并不意味着临床医学伦理的视角不重要,而是临床视角下的很多问题事实上折射的是一个时代大背景。在新冠疫情背景下,医学伦理要回应的问题不单单是某一个特定的医生或者某一群特定的人如何对待具体的病患的态度;医学伦理从人群角度来看是一项公共事业,我们需要去了解国家、社会或者公共政策如何来理解医患关系,去推动共识的发生与争议问题的讨论。换而言之,我们要关注个人价值如何在更大的社会语境中被形塑。
新冠疫情为我们从一个宏观角度重新思考一些微观问题提供了起点,这种思考同样也可以扩展到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中。
Q7
老师在尝试哲学和其他学科如神经科学之间的交叉研究。您认为不同学科之间对话的基础在哪,如何走向真正的对话?
我们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两个来自不同一级学科的人为什么要一起合作?除了对于这个问题的共同兴趣之外,我觉得没有什么其他合适的理由。因为大家各自在一级学所要解决的问题就已经足够多了,而合作的困难之处在于打破学科壁垒。
尽管打破壁垒的过程多半可能会失败,但是如果不尝试开放边界,仍是固执地按照自己一级学科的思维来思考,那么合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现代学术中学科之间的壁垒太深以至于很难理解彼此,比如很多情景里科学家就会抱怨哲学家过分沉浸于使用不同的概念。这个批评不见得不合理,哲学家确实非常在意哲学上概念的可靠性与论证中逻辑的严密性。然而这也是哲学家不能丢弃的看家本领,否则就失去了做哲学的基本素养。
哲学在交叉研究中的难点也在于此。如果不理解科学性的细节,很多概念就会失去内容;尤其当你朝向实践譬如做一个对现实政策的伦理反思而使用的概念工具和框架仍是纯粹哲学性的时,哲学与其他学科将无法链接。最原初的概念必须从经验得到内容的补充,经验或证实之,或反驳之使其不可能。站在科学家这一边,他们同样需要审思哲学为科学提供的合情合理的论证与清晰无误的概念。比如,在很多道德心理学实验的假设中,科学家使用的概念如“义务论”和哲学所讨论的并不是一回事;如果只是在 “当下立刻的反应”这样的心理学意义上理解义务论,那么科学不能真正反驳伦理学的立场。哲学对科学的冲击是带来概念的革新,改变科学的一些实验范式。
对任何一方来说,合作都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妥协和让步,而促使我们都作出让步的原因恰恰是我们不去在意自己长久以来持有的观念是否是正确的,而是共同朝向求真的目标。这个过程痛苦却能有很多收获。
三、教学与寄语
Q8
您一般采取什么方式来教学和考核?
我的课程一般都比较一致,会提前布置reading的方式来让大家熟悉上课讨论主题,然后我会让大家在课前提交阅读反馈。这是一个相对来说不太正式的作业,只是让大家在看完阅读材料之后给出一些简短的反馈。我设置这个作业的想法是你一定要把它写下来,你可以给出你的感受、质疑或者你想和大家分享的新的创见。最后的考核是以小论文的方式来进行,给定题目让大家用三至四页的篇幅来讲清楚一个问题。这个题目是我的命题作文,我会给三个上课讨论过的主题选项,请同学们来写作一个问题的回答。这种方式的好处是在保证公允的同时避免同学们内卷。如果我让大家写一个5000字以上的康德论文,大家可能会在篇幅上内卷,并且写作主题也五花八门。
Q9
您对同学们有何寄语吗?
很多同学来咨询我是否从事哲学学术的问题,大家有很多的挣扎和纠结。我想给大家的建议是两条:第一,确定自己对哲学是真正的热爱,你一定要真的喜欢哲学而不是为了外在的目的,对你来说你无法想象生命中缺少哲学;第二,专心致志,坐得住冷板凳,哲学需要做很多技术性的工作和艰难的思考,你必须严苛地对待自己——不断质疑、不断挑战。
多年前当我开始准备入行时,我的导师张汝伦老师对我说:“把哲学当做职业与业余的爱好是非常不一样的事情。”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也同样送给大家。
采访 | 杨铭燕 蔡钧天
文稿整理 | 蔡钧天 杨铭燕
题图 | 王小蝶
编辑 | 王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