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恕与经学:经世学近代学术取向
兼论《六斋卑议》与清末变法思想及“瑞安新学”
李天纲
1896年前后的上海,来自浙江温州的宋恕(1862—1910)是一位具有影响力的人物。在变法舆论中心上海,在一群浙江籍寓沪学者中间,宋恕较早熟悉“西学”和“时务”,因而备受关注。在意识到旧学术体系的危机之后,士大夫们对经世学趋之若鹜。有以“《春秋》经世”,讲“微言大义”;有以“六艺”经世,讲分门别类的应用知识。大家都以为“经世学”是一种从“经学”里派生出来的实践之学,可以谋生,可以治世,可以兴书院,也可以救国。宋恕在“经世学”上引领同俦,他既在杭、苏经学家俞樾的门下,又能通过在瑞安、上海的家族、友朋关系,辗转连接到李鸿章、张之洞两大幕府,因而是一位枢纽人物。虽然宋恕后来没有机会站到“戊戌变法”的第一线,但与他交往的一批重要人物如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汪康年,以及思想史上不太显著的夏曾佑、孙宝瑄、陈虬、陈黻宸等人都受到他的影响。
甲午战争以后,宋恕的一些观点就被圈内人注意。这些观点不只是“公车上书”式的呼吁,他用“经世学”、“实学”来分析时局,因而深入到制度根源。这种带着经学色彩的批判,既传统,又新锐;既激烈,又中肯,对聚到上海的各地士大夫很有说服力。据宋恕《乙未日记》,宋恕于乙未年(1895)二月二十二日(3月18日)“始识一六”,结识康有为。“一六”,即康有为。闰五月二十三日(7月14日)“始识李提摩太”。1895年春,孙宝瑄(1874—1924)从北京移居上海,就很佩服宋恕:“盖(宋恕)先生专以崇实为本,恶汉、宋以来专以书本为学问,即程朱主静,亦无俾于民物政教,皆虚学也。”[1]1895年5月,夏曾佑致书宋恕,谈及自己和圈内同人的倾佩之情:“每闻群公言及执事之学识,时用引领,而劳薪不息。……绎再三,焕然冰释,怡然理顺,不刊之论,可悬国门,非鄙人所能望其肩背也。”[2]1897年1月,章炳麟(1869—1936)从杭州来到上海,思想发生很大变化,部分原因是受了宋恕的影响:“炳麟少治经,交平子(宋恕)始知佛藏。”[3]梁启超(1873—1929)夸赞宋恕:“东瓯布衣识绝伦,梨洲以后一天民。”[4]蔡元培(1868—1940)评价说:“与康(有为)、谭(嗣同)同时,有平阳宋恕、钱塘夏曾佑两人,都有哲学家的资格。”[5]
《六斋卑议》已经提出“议院”、“自治”,比较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公车上书”,1895)还在“发明孔子之道”,敬呈“公羊之义”,至《请定立宪开国会折》(1898)方才复述“上下议院”的说法,学者们注意到宋恕确是变法思想史上的先导人物。但是目前研究都跳过了“经学”、“经世学”,直接从哲学史、思想史的角度来讨论。对他的观念、概念作现代学术分析,当然更易于思想诠释,但不方便作处境化理解。蔡元培在五十年以后有意把宋恕当做哲学家,宋恕当时却自以为是经学家。宋恕在上海求志书院课馆,该书院分科就设“经学、史学、掌故、算学、舆地、词章”六斋,经学为首要学科。经学是过去的学问,但是我们如果从周予同先生提倡的“经学史”角度阅读《六斋卑议》,研究“戊戌变法”的经学背景,则对于宋恕这位瑞安新学人物的理解,或许还能深入一步。
清末的“经学”与“经世学”是既有联系,又形分别的两种学术。明清之际,徐光启、李之藻、顾炎武、钱大昕等人都将天文、與地、历法、推步、河工、农作列为“致用之学”,以“天文”称天文学,以“坤與”代地理学,以“勾股”代几何学,以“格致”代物理学,以“广方言”代外国语言文学……。那时候经外无学,在一些力图变革的儒生看来,经学与经世学是统一的,即后者是前者的实践,是应用之学。时至清末,“西学”又一次进入中国,“西学”呈现出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清末学者的进步在于认识到,传统的“经学”、“实学”知识,已经不能涵盖现代知识体系,未来学术应该“走出经学”。1860年代,上海、天津一批士大夫倡言“经世”,学习“西学”,吸纳外来文化。“走出经学”的经世学,试图包容外交学、公法学、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地理学、哲学和神学……。1861年建立的京师同文馆,沪、穗广方言馆,以及一批改良书院,如江阴南菁书院、上海龙门、求志、格致、中西书院,包括温州瑞安孙、项家族兴办的学计馆、方言馆等,都是在经学体系下发展“经世学”,以适应时代。1826年,湖南贺长龄、魏源编《皇清经世文编》,分“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纲;1888年,上海葛士濬编《皇清经世文续编》,增设了“洋务”一纲20卷。[6]60年间的“经世学”变化,就是因“洋务”而引进了“西学”,建立起“新学”。这样的“经学—经世学”,是开放之学,又是渐进的改良,温和的革命,也像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直到1901年,南洋公学特班招生,已经将学习科目分为“政治、法律、外交、财政、教育、经济、哲学、科学、文学、论理、论理”[7],但在士大夫的认识中仍然是“经世学”:“南洋公学开特班,招生二十余人,皆为能古文辞者,拟授以经世之学,而拔其尤者保送经济特科。”[8]
李天纲《中国礼仪之争:历史、文献和意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宋恕,字平子,又字燕生,温州平阳人。孙锵鸣招为女婿,嫁之以四女,宋恕按瑞安习惯称锵鸣为“外舅”,即岳父。宋恕治学,一直被认为是经学出身。孙锵鸣(1817—1901),道光辛丑(1841)进士。丁未(1847)会试,孙锵鸣为房师,荐拔李鸿章。锵鸣之外,宋恕也向岳伯父孙衣言(1814—1894)求教,与从妻舅孙诒让(1848—1908)切磋。孙衣言与俞樾为道光庚戌(1850)同科进士,同在曾国藩门下,同入翰林。[9]因为父辈的师生及交游关系,宋恕在咸同年间的江南经学格局中有重要地位。曾国藩、李鸿章、孙衣言、孙锵鸣都不是书斋里的经学家,宋恕也远不及孙诒让的校勘功夫,但他讲求“文章、义理、考据”的不同章法,了解方言、與地、时务和洋务,扛“经世学”大旗。俞樾称宋恕“有排山倒海之才,绝后空前之识”,[10]良非虚言。宋恕跟随孙锵鸣在外授学,从事书院馆课制艺。平阳宋恕,瑞安孙诒让已经在家族内形成了大量共识,即经学要为“变法”提供思想资源。1896年到上海加入强学会的章炳麟,在政情和人脉上求教于老到的宋恕,宋恕则在经学文章上称道“江浙无双”的章炳麟。宋恕与章炳麟为曲园师堂下之“同门”[11],章炳麟却称孙诒让(以及宋恕)是“宾附”俞门,未免还是崖岸太深,恃经学过甚。
岳父孙锵鸣是李鸿章房师,岳伯父孙衣言曾入曾国藩幕府的关系,宋恕与江苏政、学两界熟识,是浙江士人群体与江苏(上海)学者之间的桥梁。1887年,四月随岳父孙锵鸣来龙门书院课馆,七月去南京钟山书院任教。宋恕初次来沪,居住时间不长,但定下明确的学术方向,立志借鉴日本明治维新。“丁亥相从到沪滨,便求东史考维新;百年心醉扶桑者,我是支那第一人。”[12]在上海,宋恕结交了龙门书院高材生张焕伦,谊在师友之间。1896年,钟天纬为首,张焕伦、宋恕、赵颂南、孙宝瑄、胡庸等“为申江雅集之会,每七日一叙,公拟改良教育,倡新法教授议。”[13]宋恕的居间串联,上海和浙江学者为推进教育改良事业走到一起,他们实践的“经世学”在“戊戌变法”前有相当大的影响。本年,广东籍变法人物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等受命来上海创办《时务报》,必须依靠这一批江、浙籍的老练学者。苏南和上海的学者率先开展“西学”翻译,“新学”研究,从事书院改造,如徐有壬(1800—1860,乌程人)、张文虎(1808—1885,南汇人)、冯桂芬(1809—1874,吴县人)、李善兰(1811—1882,海宁人)、徐寿(1818—1884,无锡人)、王韬(1828—1897,长洲人)、华蘅芳(1833—1902,无锡人)、钟天纬(1840—1900,金山人)、赵元益(1840—1902,昆山人)、马相伯(1840—1939,丹徒人)、马建忠(1845—1900,丹徒人)、经元善(1840—1903,上虞人)、郑观应(1842—1922,香山人)、张焕伦(1843—1902,上海人)、盛宣怀(1844—1916,武进人)、葛士濬(1848—1895,上海人)、张謇(1853—1926,海门人)等,都是较早从事“洋务”文化活动的在沪苏人,他们的“西学”造诣、世界眼光和社会资本远远超过“少年新进”者。单以言论激烈和启蒙强度不及“戊戌”一代,便看轻这一辈“早期改良派”是一种片面认识。
经世学是经学的边缘学科,宋恕在俞樾门下也是边缘人物。“经学”在乾嘉年间形成“吴”、“皖”两派,后人又加上“扬州学派”。道咸年间,浙西学风转入考据,以俞樾(1821—1907)为代表。俞樾治学沿袭长洲陈奂(1786—1863),陈奂则师事金坛段玉裁(1735—1815)、高邮王念孙(1744—1832),由此上溯到休宁戴震、嘉定钱大昕,江南、浙西的经学传统同源一体。俞樾在同光年间任上海龙门书院讲习,后主讲杭州诂经精舍。诂经精舍由仪征阮元(1764—1849)创办,章炳麟为精舍学生。俞樾在吴越之间讲授经学,杭、嘉、湖地区兴起朴学,是浙学的一次高峰。章炳麟《俞先生传》赞曰:“浙江朴学晚至,则四明、金华之术拂之,昌自先生。宾附者,有黄以周、孙诒让。”[14]宋恕固然功名不彰,仕途不顺,但他在沪、苏、宁各大书院掌学,学问扎实,眼界开阔。1890年三月初八日(4月26日),宋恕初见俞樾,即“呈帖拜门”[15],跻身于“曲园居士”门徒之列。
经历“同光新政”的“变法”,上海学界流行的经世学,已经不同于“乾嘉之学”(考据)、“常州学派”(义理)和“桐城之学”(文章)讲经世。诸家讲经世,沪上新学群体是借用经学讲“西学”。上海经世学群体借用顾炎武、钱大昕等人“实事求是”的说法,认为“经学”里有着天文、地理、历算、数学、政治、经济、法律等实用知识,属“朴学”,是“实学”。钟天纬、张焕伦等人在广方言馆、龙门书院求学时有“经科”,俞樾是上海广方言馆的经学老师,孙锵鸣在龙门书院提倡经世学。1876年,冯焌光设立求志书院,六斋(经学、史学、算学、與地、掌故、词章)之首仍为“经斋”;1886年,张焕伦改建梅溪书院,也开设“经史”课程。但是,上海新式书院的经世学,方向是“新学”、“西学”。以算学、與地、天文为导向的经世学并不发“微言大义”,或作“通经之论”。而且,上海的经世学,并不只是关心科学、技术、工艺、制造,如后来批评的那样不讨论西方政治、法律、宗教。相反,王韬早在墨海书馆就加入基督教,提倡“六合混一”的普世主义;马相伯、马建忠从徐汇公学毕业,本人就是神学家、法学家;张焕伦有完整的教育学知识,郑观应对借鉴英美政治体制早有全面主张。他们在中西、格致、龙门、求志书院的讲授,在张园、徐园、愚园的演说,培养了一批新式人才。“戊戌变法”前后来上海的各地学者,包括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汪康年、章炳麟、夏曾佑等亟欲参与“变法”者,都在格致、中西、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听演讲、买书籍,恶补“西学”。当时的现象是,内地士大夫思想激进,学问传统,对西方文化新鲜好奇,却知之不详,故而热烈讨论,畅谈竟日。[16]宋恕在这群人中如鱼得水,带他们走访,从林乐知、李提摩太见到钟天纬、张焕伦。1895年9月3日他写信告诉孙诒让:“四方志士通人颇多枉访,谈经说史,酬酢接踵。”[17]
李天纲《金泽:江南民间祭祀探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
另一方面,宋恕也是把“新学”、“西学”灌输到“经学”中去的关键。孙衣言与俞樾有亲密关系,瑞安经世学群体崛起之后,“东瓯三杰”宋恕、陈虬、陈黼宸都进入省府杭城,汇入了浙西经学。俞樾和孙衣言的同年关系,锚定了一张经学网络。俞樾在《春在堂笔记》中自述:“余与孙琴西衣言,三为同年。道光十七年丁酉科,君得拔贡,余得副榜;二十四年甲辰科,同举于乡;三十年庚戌,同成进士,相得甚欢。余尝赠以诗曰:‘廿载名场同得失,两家诗派异源流。’然君刻《逊学斋诗》十卷,止余一序;余于咸丰九年刻《日损益斋诗》十卷,亦止君一序也。同治四年,两人分主苏、杭紫阳书院,又赠以诗曰:‘二十年得失共名场,今日东南两紫阳。’”[18]在诗艺上,俞樾推崇袁枚,孙衣言欣赏苏轼,风格不同。但是在经史学问中,孙衣言、锵鸣兄弟,孙诒让、宋恕姑舅都尊重俞樾。另外,孙氏周围的瑞安学子黄氏、陈氏也拥趸经学,推崇朴学。
瑞安孙氏的经学、经世学,在同治、光绪年间接续了“清学”主流。孙衣言、孙诒让父子雅重经典,刊刻《温州丛书》,建玉海楼藏书,精研经学。孙诒让作《周礼正义》、《周礼政要》、《墨子间诂》,“海内达人推为绝学,兼通内典及欧洲政治学说。”[19]孙锵鸣、宋恕翁婿治学是另一种境界,他们的经世之学在于开风气,寻路径。翁婿两人在上海、南京、苏州主掌多家书院,“四十年间所掌书院,其大者五:曰姑苏之正谊,金陵之钟山、惜阴,沪滨之龙门、求志。”[20]上海的两家书院龙门和求志,是清末改良书院的典范,讲的就是经世学。上海各新办书院的更新路径,用经世学吸纳算学、天文、與地、欧洲历史、西方政治等“西学”,注重经学研究与改良事业相结合。孙锵鸣、宋恕在上海龙门书院的教学贡献,就是引进江南制造局译局之“西学”:“盖当先生掌龙门时,通国议论蔽固甚。如李公鸿章、侍郎郭公嵩焘,皆以昌言西洋政法之善被大垢,几无所容其身。林野达人,自李壬叔、冯敬亭两先生外,莫敢昌言。先生则慨然言于苏松太分巡,移取局译西籍,每种各一份存院,俾诸生纵阅。”[21]如果说,衣言、诒让父子的治学成在经学,那锵鸣、宋恕翁婿的贡献则在经世学,即引入更多的“西洋”知识资源,“经世致用”地解决清末严峻的“政法”问题。
戊戌前后,上海报刊媒体成为变法舆论的中心,文人云集。各地人士频繁交往的同时,在沪浙籍学者关系紧密,俨然群体。该群体以宋恕、孙宝瑄(钱塘人,孙诒经子,李瀚章婿)、章炳麟(太炎,俞樾弟子,余杭人)为核心,而尤以宋恕为尊长。[22]宋恕是温州平阳人,孙宝瑄是杭州钱塘人,两人的频密交往,拉近了温、杭籍学者的关系。参与这个群体活动的有陈昌绅(杏孙,钱塘人)、姚文倬(稷塍,仁和人)、汪康年(穰卿,钱塘人)、汪大钧(颂虞,钱塘人)、夏曾佑(粹卿,钱塘人)、胡惟志(仲巽,归安人)、陈虬(志三,瑞安人,时住长春栈)、陈黻宸(介石,瑞安人)。租界的文化空间“华洋杂居”,欧美日侨民学者也在其中。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 荣章,美国乔治亚州人)、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菩岳,英国南威尔士人)等,还有几位经常与宋恕往来的的日本朋友,如在沪日本留学生森井国雄,《亚东时报》主编山根虎臣等,被奉为各圈内的高人。杭、温之间,乡音不同,但因为见解卓越,认识许多老洋务,还有东、西洋人,宋恕在浙人群体中颇受尊重。宋恕向俞樾报告上海的情况,颇有高屋建瓴,臧否后来的口吻,说:“杭州新起学人,行谊识解当以孙仲玙(宝暄)为最,训诂词章当以章枚叔(炳麟)为最,宗教空理则当以穗卿为最。若以刘宋四学月旦三君,则孙儒、章文而俱兼史,夏则玄也。”[23]
李天纲《历史活着》,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
清末上海社交圈之活跃,远胜于北京、苏州和杭州。从内地入上海,十里洋场,华洋杂居,光怪陆离。百业兴旺,社会开放,言论自由,伦理约束较宽,人们愿意交往,也必须应酬。宋恕等人频繁造访,相互宴请,在公共集会处因演讲、看戏、送迎等活动碰面。值得注意的是,清末上海的社会交往中,士大夫群体仍然按照地籍关系,形成了一个个亚群体。上海的同乡、同业会馆是各地籍群体的联系纽带,但沪上一般社交活动的空间多在福州路、虹口和沪西张园、徐园、愚园等地点。最多的活动,便是相互召饮,讲演、立会、酬唱等。“戊戌”前后,文人聚餐多在“一品香”(福州路22号,址今44号)、“万家春”(河南路、山东路间)等番菜馆。1894年,宋恕来上海求志书院课馆,初赁东来升栈;1895年二月初,因家眷到沪,便租定外白渡桥堍北四川路仁智里12弄第九幢长住。[24]宋恕从虹口过苏州河南行,10分钟内可至外滩、福州路;往西去张园等处,均在半小时步行范围。变法教育家钟天纬新办学塾,欲聘请宋恕,建议到低廉的沪南高昌庙就近赁屋,他为了交友方便婉拒。[25]当时,孙宝瑄的“忘山庐”在西门内;[26]章炳麟家贫、薄薪、单身,寄寓在友人胡仲巽(惟志)家里;[27]梁启超、梁启勋、麦孟华有钱,租在英租界新马路梅福里,与老上海马建忠、马相伯同一弄堂。[28]上海“五方杂处”,各地人士打成一片的同时,仍保持着科举时代的籍贯认同,苏(上海)、浙、粤籍人士都有自己的交往圈子,有的还扎堆住在同一处。不同地域的学者,在众声喧哗的舆论界发声,有着明显的方言声调。
研究“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赖以发生的“公共空间”,1989年以后成为热门话题。这个空间里的话语是“启蒙”、“宪政”和“民权”,细查一下,“变法”舆论中还能细分为苏、浙、粤、湘籍小团体。江苏“沪学”一派,依附江南制造局译书馆,格致、中西、求志、龙门、梅溪等书院,徐汇、南洋等公学,他们有地方事业,也有民间资源;康、梁等人携旨南下,《时务报》事业轰轰烈烈,“粤学”一派彰显。浙江籍士人从温州、杭州、绍兴等府郡零散进入上海,呈现了“浙学”的整体实力。他们胜在人数众多,学力不错;有钱的做寓公,没钱的受雇用,围绕着变法事业,展现各自的学问。“戊戌变法”前,各地域学派已经亮出自己的logo,有《苏报》(1896)、《湘学报》(1897)、《楚学报》(1898);“百日维新”失败后,留学生和同盟会友树立更多地域大旗,如《浙江潮》(1903,东京)、《湖北学生界》(1903,东京)、《直说》(1903,东京)、《复报》(1904,上海)、《洞庭波》(1906,东京)等。清末舆论空间内有丰富的地域多样性,这是应该更加重视的思想现象。
因为“变法”的共同话题,各地人士开展跨籍贯交往,全国性的舆论正在上海形成。1896年9月25日(八月初九日),谭嗣同来上海后,和粤、浙籍人士频繁交往,就“孔教”和“变法”议题交换意见。他在《仁学》中对康有为的“粤学”大加赞赏,感叹“湘学”落后。谭嗣同《壮飞楼治世篇》论“湘粤”,“其明年(1896)春,道上海,往访,则归广东矣。后得交梁、麦、韩、龙诸君,始备闻一切微言大义,竟与嗣同冥思者十同八九。”[29]“湘学”为“粤学”奥援,《新学伪经考》(1891)在广州万木草堂刊刻后就已成态势。“徐研甫编修仁铸督湖南学,以之试士,时湘士莫不诵读,或携入场屋。”[30]另外,戊戌年杨锐在北京建“蜀学会”,林旭建“闽学会”,呼应康、梁。康有为说是“海内风行”恐怕未必,但在湖南、四川受欢迎则可以肯定。康、梁用公羊经义演绎的“微言大义”,在上海、天津新派学者中反响微弱,不成为“维新”的话题。试举一例:1895年,康有为已经因“公车上书”而“名满天下”,上海广学会时以“何为当今中国变法当务之急”为题,在《万国公报》有奖征文,康有为应征。奖设五等,共80名,主持评奖的王韬给了康有为末等奖。[31]
李天纲《南京路:东方全球主义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宋恕就是这样一个在南、北洋与内地走动,在“经世学”与“经学”摇摆,一个介于“沪学”与“浙学”之间的人物。在钟天纬、张焕伦等龙门书院生中,他讲“变法”的经世学。1895年以后,由于内地士大夫涌入上海,宋恕成为他们的中介,他的治学又摆向了“经学”,对康有为的“经义”感兴趣。10月29日(九月十二日),宋恕听说章炳麟要来拜访,充满期待,却终未等到他来。1896年4月6日(二月二十四日),宋恕在格致书院第一次见到谭嗣同。1897年1月19日(丙申年十二月十七日),宋恕与章炳麟在《时务报》馆第一次见面。按章炳麟《交平阳宋恕平子》回忆,宋恕向他推荐谭嗣同,“会平阳宋恕平子来,与语甚相得。平子以浏阳谭嗣同所著《仁学》见示,余怪其杂糅,不甚许也。”[32]从《仁学》某些段落看,诸如“顾(炎武)出于程朱,程朱则荀学之乃礽”[33]这类判断,与江南经学家的认识大相径庭,章炳麟看不大上。1897年4月3日(三月初二日),谭嗣同再访宋寓,章炳麟也应邀前来。谭嗣同、宋恕、章炳麟,三人谈论了些什么?这是中国变法思想史上有意思的问题。谈起康、梁的“孔教”,谭嗣同很欣赏,章太炎却非常不赞成。“梁卓如等倡言孔教,余甚非之。或言康有为字长素,自谓长于素王。”康有为斥责古文经学,以为“古学皆刘歆之窜乱伪撰也。”[34]章炳麟对此大不以为然,以此触发了经今古文学之争的衅端。
1898年春,《孔子改制考》在上海大同译书局刻成,旋因“百日维新”失败,遭官方禁版。政治打压来自北京,但学术非议一开始就出现在学者之间。当初《新学伪经考》在上海影响不大,是因为“新学”家们多见博闻,多做少说,早已不再与旧学纠缠,因而少有卷入“经学”争议的。“伪经”和“孔教”问题,主要在浙、粤、湘籍人士之间讨论。《孔子改制考》出版以后,孙宝瑄从1898年五月十日(6月28日)就开始阅读。按他的《忘山庐日记》,阅读延至本月二十四日(7月12日)。孙宝暄越读越不以为然,他是《孔子改制考》的最早发难者。此后,孙宝暄、章炳麟和宋恕对于《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的讨论延续很久,酝酿出清末思想界的大事件“经今古文之争”。孙宝暄说,把什么人,如原壤、晏婴、邹衍等都拉进来,“牵强附会,目为改制、创教,以曲圆其说,则颇沿作时文之陋习矣。考古之学贵精确,其似是而非者,奚必援据以贻笑耶!”“长素最信《公羊》,以为真经。若如长素之说,则《公羊》亦伪造耶?”“此亦自命考据家也,令我笑死。”[35]宋恕以前曾反感“新经”说,但他觉得《孔子改制考》中的“孔教”,和他《六斋卑议》中主张严肃孔庙祭祀,仿“西国七日一礼拜之法”相似,转而支持康有为。当“经今古文之争”爆发后,浙籍经学群体的孙宝瑄、章炳麟认定康有为“曲学阿世”,这让宋恕十分尴尬。
1897年7月,章炳麟、宋恕、陈虬同时应邀担任杭州《经世报》主笔。他们把杭州的维新报纸以“经世”命名,很可能就是宋恕的提议。宋恕《〈经世报〉叙》是该报的发刊词,他对经世学做了详细的定义。他认为:经世学并不是经学之外的单独学问,不能将“经世别为学之一宗。”“夫古无所谓经学、史学也,学者学经世而已矣。理者,经世之的;数与文者,经世之器;而经、史、诸子者,经世之师承也。”[36]他几乎是要说:经世学即经学,经学即经世学。另外两位主笔,章炳麟也在创刊号上撰文,呼应“经世”,称“往者,士大夫不思经世之志,而沾沾于簿书期会……。”[37]陈虬曾与宋恕合办“求志社”(1882),以经世学讲“变法”,用西学“设科”,敦促早开“议院”,他的主张和宋恕的经世学说接近。
宋恕的经世学,内核是西学和新学,经学是缘饰。说宋恕有一个“从古文经学出发的托古改制思想体系,”[38]并不确切。目前所见宋恕著述,并没有专门而系统的经学作品。他批判陆王、程朱,直至董仲舒,有类于“清学”反“宋学”。但他的“改制”主张,很少“托古”,更多是反传统。他崇拜欧洲,最想写《欧洲名人传》,还想“用纪事本末著《欧洲善政记》。”他叹息“未识西字”[39],难检原著,不能完成。“戊戌变法”时,西学在通商口岸已经普及。但是像宋恕这样,近十年之前就已经在“经世学”的旗号下标明批判和启蒙的主张,在内地士大夫中是少见的。1891年他在天津见到李鸿章,提出“易服更制,一切从西,策之上也;参用西法,徐俟默移,策之中也;不肯变通,但责今实,策之下也。”[40]比起“戊戌”时期的康有为仍在“暗窃西学”,宋恕的“西化”早在甲午战前就已经落到实处。章炳麟与宋恕谈得来,与其说在古文经学上志同道合,不如说章炳麟更需要宋恕“西学”经世学来帮忙。换句话说,并不是宋恕“宾附”,而是章炳麟要借助。有证据表明,章炳麟不但在“佛学”上受过宋恕影响,他的“西学”也得到宋恕的启发。章炳麟在重订本《訄书·序种姓》(1904)中相信“中国人种西来说”,即“萨尔宫,神农也;……尼科黄特者,黄帝也;其教授文字称苍格者。苍颉也。”宋恕在《六字课斋津谈》(1895)中写道:“西人谓世有文字,始于亚洲之非尼西人。又谓巴比伦字最类中国字。《易》之‘乾、坤’,乃巴比伦呼‘天、地’土音,《尔雅》所载干支别名亦然。疑中国之学传自巴比伦。”[41]“西化”派一直在讲种种“西来说”,以章炳麟之深思好学,他一定向宋恕咨询此说,并且相信了很久才放弃。
宋恕敢说“一切从西”,李鸿章并不真的忌讳宋恕进呈的“易服、议院”等建议,暗中还觉得此人可用,就像他隐藏使用耶稣会士马氏兄弟一样。关于李鸿章对宋恕上书的态度,有指他保守,说是斥责了宋恕。其实,1892年6月8日在天津接待宋恕的张士珩(字楚宝,合肥人,李鸿章外甥)说:“中堂于君甚赏识,……连日接谈,知君西学之深,实罕伦比,将来必能办大事。”[42]李鸿章先欲安排宋恕到“武备学堂”(陆军)教习,而宋恕提出要加入“水师学堂”(海军),后者更加现代。1893年,宋恕如愿出任天津水师学堂汉文教习,月薪24两,与洋文教习严复同事。1894年,上海求志书院以更高薪水相召,宋恕便由津转沪。10月份报到,书院支给本年的教习薪水267.70元。[43]宋恕有能力在南、北洋务新体制中治学、谋生,不同于一般的经学生。
李天纲《跨文化的诠释:经学与神学的相遇》,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
宋恕的经世学,有明晰的新知识、新学科的建构意味,这和章炳麟论战文章中的古文经学气息大异其趣,与陈虬《经世博议》中强烈的“治国平天下”儒家情怀也很不同。宋恕的室名“六斋”,得自上海求志书院当初设斋以六,经学、史学、掌故、算学、與地、词章,故曰“六字课斋”。宋恕在求志书院代岳父孙锵鸣担任的职务是史学、掌故两斋“阅卷”,相当于历史、社会两科主任,“弟(孙锵鸣)承乏求志书院史、掌两斋阅卷之任已十余年。”[44]长期的分科教学和研究,令宋恕对欧美、日本教育规制有所了解,说:“今白种诸国,大小学校,莫不以经世为学,以三学为教。”[45]他把“经世学”等同于现代知识体系,意不在“存古”,而在“改制”——建立新式高等教育和现代知识体系。马叙伦《石屋续渖·宋恕》:“二十余岁,著书曰《六斋卑议》。六斋者,先生自署其课读之室也。俞先生读《卑议》,称之曰:‘燕生所为《卑议》,实《潜夫》、《昌言》之流亚也。’人以为不阿好其弟子。”[46]按马叙伦的说法,俞樾的《六字课斋卑议》书后,对宋恕的经学成就评价不高,归为王符《潜夫论》、仲长统《昌言》那样的政论文章。以保守旧学来衡量,宋恕是“宾附”,是“流亚”;然而,以开拓新学来衡量,宋恕却是走在时代的前列,这也是俞樾、章炳麟对他的称道之处。
宋恕心目中未来书院体系应该有的科目,可以从他为拟在杭州创办《自强报》(1897)撰写的启事中看到。他开列了需要翻译、介绍和研究的“新学”纲目,“域外史学”之外,还有“一,天文学;二,地文学(雨露之属为地文);三,地质学(矿学为地质学之一门);四,动植学;五,人类学;六,养生学(医学为养生学之一门);七,三业学(农、工、商);八,三轻学(光、热、电);九,化学;十,乐学。”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中西、格致、龙门、求志等沪上改良书院零星开设,而亟欲在“改科举”、“新书院”的维新和变法中全面兴办的大学专业,包括了理、工、农、医、商系科,正好就是“经世学”能够接受的内容上限。按这个“纲目”(Curriculum)的系统、精准和更新程度来判断,章炳麟、陈虬未必能开列出来。但是,关于文科(哲学),宋恕却妥协地回到了经学立场,说:“按白人心性学虽日日新,然终不出黄人古学之上。盖心性学黄人已造其极,译拜仁言以相印证固善,然可从缓,故暂不立此目。”[47]宋恕在《六字课斋卑议》中提出要仿行欧美“议院”、“内阁”、“自治”、“学会”,也对外语(广方言)、外交(公法)、法律(律例)教学持开放态度,但却在哲学(心性)上固守旧章。回到经学的宋恕,掉进了张之洞版本的“中体西用”,立现落伍。当时在天津,已有严复的英、法近代哲学译介;在上海,早有马相伯、马建忠的“文通之学”。上海还有徐汇公学、约翰书院、亚洲文会、广学会等学术团体,采用欧洲语言,传播西方哲学。南、北洋学者和欧美传教士一起,1880年代已经消化了英国政治哲学、欧陆法哲学和基督教神学。宋恕没有尽早接触到这一群体,他的“经世学”局限性正在于此。
“戊戌变法”时期,“孔教”作为指导思想提出来,固然有更新儒教,改革进取的宗旨。1898 年的“孔教”是批判传统与民族本位并行,因而能够得到像谭嗣同、宋恕等激进变法者的支持。“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48]然而,儒家经学在历史上被作为政教工具,经学家们“学”与“术”并用,常常为政治利益曲解“经义”,这是近代“孔教”论者难以调和的。谭嗣同热烈地给“孔教”注入“仁学”人道主义,“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也!”[49]但是,潜藏着民族主义和信仰主义两大张力,后来果然发酵,酿出事件。宋恕试图让“孔学”保持“世界主义”,但康有为的“孔教”则以“保教、保教”的形式出现,暗窃西学,欲侪路德,却与其他宗教对立起来,因其“国教”身份而干涉信仰自由,酿出宗教冲突。
对于近代“孔教”更新运动面临的困境,作为俞门弟子的宋恕是明白的。宋恕和夏曾佑是浙籍学者中力挺“孔教”的二位大将。宋恕对夏曾佑说:“自叔孙通以老博士曲学媚盗,荣贵震世,而孔教始为世法所乱,然余子之教犹无恙也。及至江都,认法作儒,请禁余子,余子之徒惧于法网,渐多改削师说,而周末诸子之教始尽为世法所乱。”[50]按他的经学史知识,经学自叔孙通、董仲舒以来,一直就是“媚道”之学。宋明以来,程朱、陆王的儒学诠释,宋恕也认定为“皆虚学也”。宋恕的经学观,只认汉以前的“六经”,而无所谓“今文”、“古文”,“汉学”、“宋学”。从这一方面来说,宋恕也并非是一个传统的经学家,而是一位经世学者。宋恕赞成康有为 《孔子改制考》,是出于支持“维新”的考虑。从变法角度考虑,他佩服康有为“污身救世之行”,他说:“戊戌春见《孔子改制考》,始服更生之能师圣,始知更生能行污身救世之行,而前疑冰释。(《新学伪经考》仆不甚服)”[51]宋恕认为康有为的经学虽然不可靠,但变法的目的和作用却不用怀疑,“长素非立言之人,乃立功之人。自中日战后,能转移天下之人心风俗者,赖有长素焉。”[52]宋恕的经学主张是立足于大局观,故他能接受《孔子改制考》把孔子作为一个“变法家”来推行。
徐光启撰、李天纲编《徐光启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近代瑞安籍学者,复旦大学周予同教授曾把古代涉及到“六经”的学问,分为“经、经学、经学史”[53]三种。这三种学问既是从周秦、两汉到近代的演化过程,也是传统学者在学术更新运动中的自觉努力。“经”为元典,自周代确定,由孔子传承;汉武以下“法定”(周予同语)经博士,“经学”成形。先是汉学,后是宋学,以天地、鬼神、性理、学伦……为序列,框定了中古时代教义型的意识形态。“经学史”,则是章炳麟、钱玄同、周予同等以下好几代学者把儒家经典对象化,施以客观研究,因而形成的近代学术。按周先生的意见:“经是可以研究的”,[54]是这个意思。因此,在相当完整的意义上,经学史是从经、经学知识体系发展出来的现代之学,客观之学,是出走之学。
经学出走,以经学史融入现代学术体系,在上海改良书院(龙门、梅溪、求志)和新兴书院(格致、中西、徐汇、约翰)的进化过程中看得很清楚。江苏学者在沪办学,讲数学必题《九章》,讲工程学必序《考工》,讲地理学必涉《禹贡》,讲天文学必引《左传》,讲外国文学必称《方言》,这些都是从经、经学出发,以“经世学”做过渡,走向现代学术的明显轨迹。在《六字课斋卑议·变通篇》中,宋恕主张把“经学”讲作“经世学”。另外,宋恕还把经学家的“小学”(训诂之学)的定义给改了,他所称的“小学”,不再是“汉学”的附庸,而是教授“十六岁以内子弟”[55]的地方学校。小学(Elementary School)要官立,不得私授,这是现代国民义务教育的意思。至于“大学”,也不再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是现代高等教育的意思。大学(University)“改分经、史、西、律四门”[56],分别为经学、史学、西学和法律学等专业系科。这个“四门”学校分类与宋恕从教的求志书院“六斋”体制相当,虽然并不彻底,但却难能可贵。宋恕是想在内地推广上海的经世学办学实践,用此方法引导到现代学术,这也是当时日本高等学校正在走的道路。在“变通篇”里,宋恕勾画出从“经学”到现代学术的路径,有明确的“新学”取向。宋恕专门提出“西文”教育,“各督抚通饬属府知府,立即择董募捐,于各府城建西文馆一区,内分英文、法文两斋,限二年内办竣。”西文馆应该聘请外籍教师,如若不能承担,或者偏远无人应聘,应该交给学费发给学生,让他们出来“游学”(《宋恕集》,第16页)。宋恕的计划,不是空想,瑞安的方言馆(1895)、学计馆(1896)正是这样做起来的,项骧也是这样从温州到上海,加入南洋公学、震旦学院的。我们从“出走之学”来理解“经世学”,才能摆脱在“经学”范畴内看思想学术,而以一种“经学史”的眼光来审视近代学术的诞生。
英国中世纪研究学者沃尔特·厄尔曼(Walter Ullmann, 1910—1983)在他的《中世纪政治思想史》[57]中提出:现代政治思想有两个来源,一是“自下而上”的,基于“citizenship”(市民,公民)民权概念的“罗马法”,它在“文艺复兴”以后得到了振兴;另一就是“自上而下”的,基于君权神授、天主信仰的神学体系,它是由阿奎那引入亚里士多德经验论,与《圣经》教义结合而成的经院哲学,这种“托马斯主义”,在法学上属于“王权法”。厄尔曼认为欧洲教会在13世纪以后从大阿尔伯特开始,到阿奎那完成了两种学说的结合,他们“在接受亚里士多德的发展过程中,有三个非常不同的阶段,(一),对他的敌视;(二),在基督教的框架内适应他的学说;(三),从基督教的外衣中逐步释放他。”[58]欧洲中世纪后期以《圣经》神学接受亚里士多德希腊哲学的过程,与明末清初儒家学者从异域吸纳“西学”的经验类似。一方面,“罗马法”复兴,挑战“王权法”,与宋明以后市民社会在南方兴起,抗衡北方集权主义意识形态相似;另一方面,互为异质思想的天主教义和古希腊人文主义世界观在语言、思维和信仰上力求融合,与明末以来“利徐之学”的“天学”、“实学”会通学说一致。如果我们把“经—经学—经学史”的发展过程,看作是儒教意识形态通过某种异质的经验主义学说,“自上而下”地演化出一个现代知识体系,那么中国人确实也有一个“走出中世纪”[59]的复合经历。中国近代除了从“市民社会”自下而上地发展现代学术之外,儒家经学也努力能对现代学术有所贡献,而它的中间形态就是“经世学”。
清末的“经学”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明末清初以来江南学者以“汉学”、“实学”、“朴学”、“考据学”名义发展起来的“实事求是”,采用经验主义方法的“经学”。鸦片战争以后,经学提倡“经世致用”,与“西学”再一次相遇,在上海地区发展起新型的“经世学”;另一个方向的经学,就是清代中叶以后加剧了的“经今文学”。常州学派的经今文学主张用“微言大义”的方式来“通经致用”,是一种先验论式的整体思维。经验论经学注重知识门类的建构,先验论经学则注重意识形态建设。当康有为以今文经学的方式推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之后,宋恕知道他不是谈学问,而是搞政治。他对孙宝暄说:“子以考古贬长素,甚善,然长素非立言之人,乃立功之人。自中日战后,能转移天下之人心风俗者,赖有长素焉。”在宋恕看来,只要倡导者意图正确,行动有效,像康有为“伪经考”、“改制考”这样不甚可靠的知识,也能在启蒙运动中发挥作用。这个折中说法,当时学者少有不赞成的,孙宝暄当场诺诺,“长素考古虽疏,然有大功于世,未可厚非也,余亦敬服其说。”次日,孙宝暄再往下读,实在受不了,便又记道:“长素与世虽有功,而考古之武断,不能不驳正之。” [60]章炳麟学问较真,力求知行合一,但对康有为的“经—术”割裂,也持部分谅解态度,说:“说经之是非,与其行事,固不必同。”[61]“立功”与“立言”、“经世”与“经言”的区分,说到底还是真理与实践、理想与现实、知识与应用的割裂与冲突。近代学者所谓“学与术分”、“知难行易”、“道术未裂”[62]等说法,都表明中国人在政治生活中陷入了一个知识论与价值观上的困境。
李天纲《心同东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戊戌前后一代经学家,还有一种倾向,就是随意把各种各样急迫的、具体的知识转型和社会变革问题形而上学化。经学家谈“经世”,常常把各地制造局、同文馆翻译的“声光化电”教材知识,直接揽入四书五经和经史子集中,用以建立貌似“西学”的新古典体系。康有为的《实理公法全书》、谭嗣同的《仁学》里面都有这种倾向,而《皇清经世文编》续、三、四编也充斥此类文章,流行的做法就是以《易经》附会科学,搞“科学易”。13世纪的神学家们利用刚刚获得的古代地中海航海知识,用《旧约·创世纪》诺亚儿子闪、含、耶斐特家族树,画成一张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亚、欧、非洲OT地图,代表大公教义那样。从最具体的知识,跳跃到最抽象的主义,对文化作一种本质主义和整体主义的理解,这是清末“经今古文之争”中的一大误区。章炳麟后来意识到政学混淆问题的严重性,指出是“为政论者,辄以算术、物理于政事并为一谈。”他看到“惟平子与乐清陈黼宸介石持论稍实。”[63]经学争议的意识形态化,并不是一种有逻辑、有程序的哲学化,而是一种简单化、泛化。厄尔曼说:“(中世纪)整个政治体系完全依据一种抽象的观念,一个纲领性的蓝图、一种抽象的原则,所有的伦镇都是以它为教义基础而演绎出来的。……这种观点的作用是反对,甚至抵制经验性的结论和认识的。”[64]“托马斯主义”正是对这种泛意识形态做法的修正。
当“实学”成为“玄学”,知识成为意识形态,政治、法律、经济、社会、文化、宗教的具体问题,被武断地公式化、形而上学化,许多新知识、新制度、新观念反而无法讨论了。对于急须布置“新政”,落实各项变法措施的“维新”来说,士大夫经学家这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状态,并非吉兆。在这方面,在沪江苏学者因为参与新知识体系的构建,从改良书院、创建大学的专业要求来看,他们很少再有这种牵强附会。我们没有看到像钟天纬、赵元益、马相伯、马建忠、经元善、郑观应、张焕伦、李平书等“沪学”群体中人对“经今古文之争”发表过具体意见,他们专注于“西学”的翻译、消化和吸收,用以构建“实学”、“科学”。宋恕的“实学”、“经世学”也久经历练,“六斋”之中,他的“算学”(包括声、光、化、电、重学)虽不突出,但他对日本变法的关注,对西方议院的热衷,可以列在“與地”、“史学”两斋,实际上属于政治学、法律学和宪法学领域,远比在“经学”斋讨论“经今古文之争”更重要。宋恕处在“沪学”的边缘,他的地位优势是“沪学”与“浙学”群体的中介。章炳麟刚来上海时,“西学”知识并不过硬,他写《菌说》(1899)使用时髦的科学知识去推导新社会原理,构建新意识形态,不无虚悬夸饰。正是在这一时期,宋恕以其“经世学”引领了孙宝暄、章炳麟、汪康年等“浙学”人士,他的思想地位正在于此。
(英)托马斯·阿罗姆[Thomas Allom]绘画,李天纲编著《大清帝国城市印象:19世纪英国铜版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注释:
[1]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3页。
[2]夏曾佑:《致宋燕生书》,见《宋恕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29页。
[3]章炳麟:《瑞安孙先生伤辞》,《太炎文录》卷二,章炳麟承认他对佛学的兴趣是因了宋恕的劝告,其实他在上海《时务报》时期得到宋恕思想的多重启发,《忘山庐日记》的记载可以证明。
[4]梁启超:《广诗中八贤歌·咏平阳宋恕平子》,《饮冰室文集》第四册,“文集”四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3页。
[5]蔡元培:《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蔡元培全集》,第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70页。
[6]从“经世文”看明清“经学”如何从“五经”和“四部”知识体系向现代知识形态的转型,应该是一条比较切实的考察方法,惟迄今的研究并不充分。从陈子龙编《皇明经世文编》,到魏源编《皇清经世文编》(1826)、饶玉成编《皇清经世文续集》(1882)、葛士濬编《皇清经世文续编》(1888)、盛康编《皇清经世文续编》(1897)、陈忠倚编《皇清经世文三编》(1897)、麦仲华编《皇清经世文新编》(1898),再到邵之棠编《皇清经世文统编》(1901),各编的纲目逐渐展开,慢慢呈现出现代知识格局。康有为弟子麦仲华(1876—1956)之《新编》,分二十一门:通论、君德、官制、法律、学校、国用、农政、矿政、工艺、商政、币制、税则、邮运、兵政、交涉、外史、会党、民政、宗教、学术、杂纂,从经学到经世学,再到新学的路径艰难展开。
[7]高平叔:《蔡元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页。
[8]黄世晖:《蔡孑民先生传略》,《蔡元培年谱》,重庆,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11页。
[9]朱芳圃:《孙诒让年谱》:“(衣言)公同年有武陵杨彝珍(性农)、德清俞樾(荫甫)、江宁寿昌(湘帆)、丹徒丁绍周(濂甫)、祥符周星誉(叔玽),皆宿学名儒。”(台北,商务印书馆,1970年,第4页。)
[10]温州博物馆编:《宋恕师友书札》(上册),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11年,第10页。
[11]见1898年6月15日宋恕《上俞曲园师》,此信驰贺俞樾之孙陛云(阶青)本科进士殿试一甲三名(探花),内中除了称俞樾、孙锵鸣为师,俞陛云为师兄外,另称章太炎为“同门”。此信为章太炎在武昌开罪张之洞、梁鼎芬之事向俞樾申情,可证两人之情谊。宋恕亟请俞樾向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荐章炳麟,令其摆脱困境。“同门余杭章枚叔(炳麟),悱恻芬芳,正则流亚,才高丛忌,谤满区中。新应楚督之招,未及一月,绝交回里。识者目为季汉之正平,近时之容甫。今湘抚陈公爱士甚,师可为一言乎?私窃愿之,非所敢请也,非所感不请也。”(胡珠生编:《宋恕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88页)宋恕在俞樾门下久,1890年拜俞樾为师;同年夏,俞樾便将宋恕推荐给张之洞,预备出使欧洲四国之用,后因病滞留上海,未成行。
[12]宋恕:《外舅孙止庵挽诗》,《宋恕集》,第862页。
[13]钟天纬:《刖足集》附录,转见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教育思想》,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47页。
[14]章炳麟《俞先生传》,《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2页。
[15]宋恕:《庚寅日记摘要》,《宋恕集》,第918页。
[16]按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变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年)提出的“沿海改革派”(Littoral Reformers)的概念来分析,康有为等“内地改革家”(Hinterland Reformers)在思想准备阶段受到前者的影响,而影响力却反而更大。
[17]宋恕:《致孙仲容书》,胡珠生:《宋恕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85页。
[18]转见于朱芳圃:《孙诒让年谱》,台北,商务印书馆,1970年,第12页。
[19]宋恕:《外舅孙止庵师学行略述》,《宋恕集》,第328页。
[20]同上所引,第323页。
[21]同上所因,第324页。
[22]戊戌(1898)年正月十六日,孙宝瑄作《生日自述》,述及二十五年来的家境及在京沪寓居的情况,生日诗以拜宋恕为师作结尾:“邻右宋荣子,平情察物理;学术贯古今,理乱掌中指。朝夕相过从,深谭无厌时;疑难资启牖,愿奉以为师。”(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第169页)闰三月十四日,孙宝瑄又记:“宋燕生先生风节为当今第一,其经世之学,远在包慎伯之上,无论龚、魏诸人。先生生平于古名臣中,最服膺唐陆宣公,宋司马温公,二人皆洞悉民情,深达治体者也。凡读书、论世,一得力于先生,心中师事已久。顾世之知先生者盖罕焉。先生尤长于诗,每成一章,哀感顽艳。国朝诸家中,罕有其匹。生平律己尤严,于非义一介不取,而论事不屈挠于人,必穷源尽委,不肯稍作违心语。其于古今政治利弊,民情隐微,了然指掌,盖旷世之大儒也。”(同上,第197页)其对宋恕学问之佩服可见一斑。孙宝瑄与章太炎为杭州小同乡,也是他离开北京到上海寓居后订交的。戊戌年三月七日,章太炎离沪去武昌加入张之洞幕府,未得暇与孙宝暄饯别,遂在长江航行中有《九江舟中寄怀》相赠,“灵均哀郢土,而我独西驰。”(孙宝暄:《忘山庐日记》,第187页)可证两人关系之密切。
[23]宋恕《上俞曲师书》,《宋恕集》,第567页。
[24]同上引书,第562页。
[25]宋恕《复钟鹤笙书》:“至移居一节,敝眷极欲就高昌庙之轻租,惟鄙意尚思多识海内外通人奇士,寓彼不如寓虹口访友之便。”(胡珠生编:《宋恕集》,第555页)
[26]孙宝瑄初到上海的日记缺失,未查到忘山庐的地址,但日记有记他“出城”,可见住在南市老城内。另一次他记载说住址靠近“法兰西学校”,则判断“忘山庐”应在城内离法租界不远。“……相近处有法兰西学校,荫亭之弟履平入肄业焉。是日,余与荫亭往视,规模宏畅,楼四层,读书之所,寝食之地有常处。外辟大园平旷,纵学童嬉戏。”(孙宝瑄:《望山庐日记》,第171页)按“法兰西学校”为1886年在法租界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63号)开设之“法文书馆”(1911年改名“中法学堂”;1913年迁至敏体尼路,即今光明中学址)。金陵东路63号书馆原址仍有保留,沿街骑楼确为四层。另见温州博物馆藏章炳麟《致宋恕》(1899年2月20日)手迹,因不记得孙宝瑄忘山庐的门牌号码,信末有询问住址:“仲玙寓处是否在西门内?愿开住址为荷。”(《宋恕师友手札》,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11年,第27页),则孙宝瑄忘山庐位于西门内可以肯定。
[27]章炳麟《致汪康年》:“先时常在仲巽家中寄寓。今得彼书,乃知以《訄书》故,颇有谣诅。巽本胆小,嘱弟不可寓彼宅仲。”(《汪康年师友书札》,第1949页)仲巽,即胡惟志,字仲巽,湖州归安人。
[28]《时务报》时期梁启超兄弟和麦孟华寓住新马路梅福里(今黄河路125弄)一年多,“丙申七月,《时务报》出版。报馆在英租界四马路、石路,任兄住宅在跑马厅泥城桥西新马路梅福里。马相伯先生与其弟眉叔先生同居,住宅在新马路口,相隔甚近,晨夕过从。麦孺伯(孟华)于十年之冬亦由广东来上海,与任兄及弟三人,每日晚间辄过马先生处习拉丁文。”(佚名:《〈时务报〉时代之梁任公》)
[29]谭嗣同:《仁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51页。
[30]康有为:《重刻〈新学伪经考〉后序》,《新学伪经考》,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344页。
[31]见 Annul Report of C. L. S.,1895,上海三自爱国会图书馆藏。
[32]章炳麟:《交平阳宋恕平子》,胡珠生编:《宋恕集》,第1031页。
[33]谭嗣同:《仁学》,第72页。
[34]宋恕:《丙申日记摘要》,胡珠生编:《宋恕集》,第938页。
[35]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第215页、第219页、229页。
[36]宋恕:《〈经世报〉叙》,胡珠生编:《宋恕集》,第273页。
[37]章炳麟:《变法箴言》,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7页。
[38]胡珠生:《编者的话》,胡珠生编:《宋恕集》,第2页。
[39]宋恕:《六字课斋津谈·史家类》,胡珠生编:《宋恕集》,第64页。
[40]宋恕:《上李中堂书》,胡珠生编:《宋恕集》,第503页。
[41]宋恕:《六字课斋津谈》,胡珠生编:《宋恕集》,第57页。
[42]宋恕:《壬辰日记摘要》,胡珠生编:《宋恕集》,第932页。
[43]宋恕:《甲午日记摘要》,胡珠生编:《宋恕集》,第934页。
[44]宋恕:《代孙锵鸣致邱赞恩》,胡珠生编:《宋恕集》,第601页。
[45]宋恕:《〈经世报〉叙》,胡珠生编:《宋恕集》,第274页。
[46]马叙伦:《石屋续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第8页。
[47]宋恕:《〈自强报〉启事》,胡珠生编:《宋恕集》,第259页。
[48]谭嗣同:《仁学》,第70页。
[49]谭嗣同:《仁学》,第72页。
[50]宋恕:《致夏穗卿书》,胡珠生编《宋恕集》,第527页。
[51]宋恕:《致饮冰子书》,胡树生编:《宋恕集》,第602页。
[52]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第220页。孙宝瑄、宋恕等在沪浙人经学团体本来对于《孔子改制考》引起的变法效果还有肯定,但经过仔细研读,页是受到章太炎的影响,越来越不能接受康有为的经学观点。1898年7月4日(五月十六日)晚,孙宝瑄携《孔子改制考》夜访宋恕,对康有为的今文经学观点大加批驳。宋恕曲仍然为之辩护,陈述了当初赞成康有为的理由。
[53]周予同:《“经学”、“经学”、经学史》;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49页。
[54]周予同《僵尸的出祟》,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辑》,第603页。
[55]宋恕:《六字课斋卑议》,胡珠生编:《宋恕集》,第15页。
[56]同上引书。
[57]沃尔特·厄尔曼著,夏洞奇译:《中世纪政治思想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
[58]同上引书,第162页。
[59]见朱维铮《走出中世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60]孙宝暄:《忘山庐日记》,第220页。
[61]章炳麟:《论说》,载《五洲时事汇编》第三册,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初十日。转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9页。
[62]梁启超《学与术》、孙文《孙文学说》(1918)提出“知难行易”;钱钟书在《谈艺录》提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说法,都察觉到这是中国近代思想的一个死结。
[63]章炳麟:《章太炎自定年谱》,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8页。
[64]沃尔特·厄尔曼著,夏洞奇译:《中世纪政治思想史》,第228页。
【李天纲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