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简介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耳熟能详,但究竟什么是性?什么是善?概念本身的讨论历久弥新。先秦诸子常利用水的各项性状举例作喻,例如以水无常形、水之不争、水之就下以及水流不舍昼夜来生动有力地阐发他们的思想。这其中比较典型的即是儒家以“水”喻“性”。自先秦之孔孟,到宋明之程朱、陆王,再到现代之马一浮、牟宗三,历代思想家都对“湍水之喻”有阐释和发展。我们可以看到,伴随着“湍水之喻”的不断流变,儒家性善论亦有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主讲人介绍
徐波,现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院长助理,复旦大学卓学优秀人才。香港科技大学哲学博士,第7届“刘静窗青年教师奖”、第2届“贺麟青年哲学奖”(提名奖)得主。主要研究领域为儒家哲学,尤其关注现当代新儒学同宋明理学对中国化佛学的相互融摄。著有《由湍水之喻到幽暗意识:理学视域下的人性善恶论新探》(2019),在境内外A&HCI、权威刊物等重要期刊上发表文章近10篇,主持国家级、省部级项目5个。
选题
讲座伊始,徐波老师谈到,中哲学术相较于其他专业更强调思想的脉络性发展。一方面,无论是做近现代中国哲学还是宋明理学,都需要回归源头重新检视孔孟时的思想;而另一方面我们在今天阅读孔孟经典时也需要站在宋明理学、近现代中国哲学诸多大家的肩膀上,在思想流变中探究哲学的发展。二者缺一不可,且不可偏废。虽然儒家在近代以来常常成为各种现实问题的“背锅侠”,但儒家思想却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一直在和其他的思想做碰撞、交融。讲座这天(农历四月初二)正巧是孟子诞辰,徐波老师以孟子的“湍水之喻“为引子,力求考察在儒家学说的发展中“性善论“的复杂性。
孟子地位之变化
徐波老师首先谈到了孟子地位的变迁,在汉代,荀学是当时的显学(荀子传子夏之学),孟子之书一直被列为子部,一直经历了唐宋两代的孟子升格运动之后,在韩愈,王安石,朱熹等一系列人的努力下,到南宋才稳定地被列为经部,标志着五经系统向四书系统转换的完成。而一直到清代,《开成石经》才补刻入孟子的内容。
佛学,经学和理学是孟子升格运动的三大面向,而这正是这场讲座的出发点。
对于宋明理学的兴起:有两种说法,一为刺激反应说,一为内在理路说。自唐以来,儒家便面临着佛教学说的挑战。韩愈正是在对抗佛学的思想大背景下提了出“道统“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王安石对孟子极为推崇,理学兴起之初,佛教仍对儒生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近思录》中更是言佛学害大于杨墨。
在佛学、经学、理学三股力量的较劲中,孟子论证性善论的“湍水之喻“在解读的流变中有了极为丰富的思想背景。
对“人之初,性本善“的理解
“湍水之喻”本是孟子用来论证性善论的,因此徐波老师先对“人之初,性本善”这句看似浅显易懂的名言做了深入的讲解。
“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流传很广,在最近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就有华人导演用中文说了这句话。但我们真的理解“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吗?徐波老师向我们提了以下问题:“人“是生物意义上的还是社会意义上的?“初“:可以指恻隐之心吗?“性“如何翻译成英文?“本“:是本质吗?“善”:和我们现在理解的善恶之善一样吗?
徐波老师提到,我们今天绝大部分人都是通过现代汉语理解古代经典,这会影响我们对中国哲学的理解,但我们也只能向前看,那么可以凭借的方法就是对概念本身的流变做到一个细致的把握。
那么,何以为“人“?孟子的语境下,人首先肯定是区别于禽兽的人。周初轴心时代的特征就是突破超越。这种人文主义的跃动,开始的特点是向神寻求超越性,但这种向外追求的超越性通过孔孟之后转变为向内寻求。即从原来的“敬天法祖“向”以德配天“的发展。而人之初的“初”也不只是初始的意思,“初”和四端之心、赤子之心挂钩,和仁义礼智挂钩。
徐波老师再次提问:“性“如何翻译?同学们各执一词的答案,带出了“性”概念的复杂性。在孔子那里,并没有对性做本质性的定论,告子,荀子又有不同的解释,在孟子那里,性善是一个极为鲜明的立场。
“湍水之喻”的经典化及其反思
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告子上》)
告子认为性如水,性善恶无定。而孟子说,水有上下之分,水自然向下故人性是善的。但是孟子这个反驳在后世儒门内外都有很多批评。首先对喻体的批评不能直接批驳告子本身理论的批驳。若以现代知识甚至当时同时代的科学知识来看,孟子对水本身的理解并不完备:井水、泉水、太空之水。
这样一种看似诡辩且多少有点苛求古人的推理,实则显示出孟子“水喻”中一个潜在的核心问题,即“水之向下”与水之“本性”之间是有相当距离的。这一点虽然在现代科学比如地心引力等介入下会更为清楚,但离开了这些科学理论,完全从思辨的角度而言,在古代的知识背景体系下也可以得出类似的结论。
儒家、佛家对水喻的主要义理批评,大都集中在“落于第二义”、落于用而未见体。(刘宗周:告子专在无处立脚,与天命之性尚隔几重公案。孟子姑不与之深言,而急急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指出个善字,犹然落在第二义耳。)而明高僧永觉元贤批评:孟子及其后世儒家的补充“只是谈性的用,而不识性之体”,“倘能识水之体,则不离四种,亦不即四种。而四种之论,不攻而自破矣。”
由程颢“清水浊水之喻”到朱熹“清水盐水之喻
在程颢:《明道论性说》,将孟子喻体的变化由水之上下改变为水之清浊。性的三层结构:一阴一阳之谓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继之者善——孟子道性善,犹水之就下。成之者性——落实到具体每个人的情境。这三种对应的喻体则分别变为了:元初水、清水、浊水。
朱子则将喻体再变,变为清水盐水。(“释氏云:‘如水中盐,色中胶’,取不出也。病翁爱说此)这可追溯到梁代著名居士善慧(傅大士)《心王铭》中的“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他以盐水来直接指代气质之性。
朱熹对于程颢的解读事实上是用“清水”与“盐水”的二元解读取代了程颢原本的“元初水”“清水”“浊水”的三层结构。这一改变背后是朱熹本身哲学体系的支撑。在程颢那里,清水和浊水,表相迥异而实则无本质差别。在朱熹那里,清水和盐水,表相无差别而实质迥异。程颢强调元初水统摄下的性气一元,而朱熹更强调细分。
而胡宏的解读则是另辟蹊径,“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 如果借用湍水之喻来表述胡宏的观点,“清水浊水同体而异用”应该是一个恰当的概括。而胡宏对于性善论的一大贡献就在于,他进而直接点明了性善论之“善”可以不是通常理解的与“恶”相对之“善”,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超脱于世间善恶标准的“至善”:“孟子之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不与恶对也。”
徐波老师接下来给了我们一道思考题:“那恶是什么?”相比于在柏拉图理念论和基督教神学传统下的回答:恶是善的缺乏,通过宋明理学的洗礼,刘蕺山的解答是:即非“中”,过或不及。
讲座的最后,同学们向徐波老师提问,针对“性”的深入理解,朱熹和基督思想的相似之处,弗洛伊德“本我”和“性”的细微区分等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文案 | 曾郑伟
摄影 | 曹大可